万寿宫。
御座上,嘉靖压着心头的愠怒,看向吕本。
“翁万达所奏何事?”
吕本心神警惕,小心翼翼的观望着皇帝的面色,半响后才缓缓开口:“禀奏陛下,自去岁俺答部犯宣府,进逼居庸关,关辅京畿震动,翁万达总督三边,便调兵遣将,分守宣府各路要害,频奏边备兵事。”
未等吕本说完。
嘉靖便开口插话道:“朕知道!自去岁,宣大三边奏来之兵备之事,抽兵选将、钱粮辎重,朕无有不从,无有不允,今又何言?”
吕本咽了一口唾沫,愈发小心道:“前些日子兵部左侍郎范鏓奏言经略河川、居庸关等处事宜。请再筑新堡与居庸关外各处要害,以求关外边地稳固。发内帑库银及太仆寺马价银,用以选军中精锐士卒、增补古北口以西及居庸关等处新军合七千五百四十五人,加粮饷三万三百二十两。关内军中各营缺员五千七百七十人,各营战马亦短缺过半,亦应发库银、粮草补足。”
头一次观政的朱载壡听得脑袋发晕,这事情当真是一件一件的转,让人一时间摸不着头绪。
可他却又见嘉靖的脸色愈发的黑下来。
吕本声音愈发变小:“此番三边总督翁万达进奏,知兵部所奏之事,并附议。令请调延绥、宁夏、固原三地游击官兵,以及辽东、保定汉达两族官兵,再请发内帑库银、户部粮草、太仆寺马价银,补抽调官兵之需。”
守在一旁的张治忽的眉头一动,侧目问道:“兵部左侍郎范鏓所奏已有居庸关外增补新军,如何三边总督却还要请调延绥、宁夏、固原三地官兵,并辽东、保定汉达两族官兵?岂不反复?”
吕本回头看向张治,而后朝拜在上的皇帝。
“启禀陛下,因三边总督翁万达还有奏言……”
御座上。
嘉靖此刻脸色已经带着些清冷。
见到吕本说起翁万达还有奏言,也只是淡淡开口。
“奏来。”
吕本深吸一口气,随后才小心翼翼的代奏道:“翁万达奏言,边镇乃京师屏障,因此自国初便审视地势、斟酌良策,于关外设险阻、戍堡镇守要害。”
“翁万达亦言,汉唐之时重西北,我朝重东北,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都邑所在也。汉唐都关中,偏西北,因此常有战于河西、陇右一带。”
“我朝都幽蓟,偏东北,居庸关后便是我朝皇陵所在,夹于燕山之抱。神京坐幽燕,东北有山海关、古北口等要害,西北有居庸关等关隘险胜。”
“而在诸险之外,便是宣府各路边军、戍堡、城寨。若不修宣府边备、士卒、屯田,待贼寇再复去岁之况,来犯宣府,横越燕山漫道,则畿辅内地不免震惊,又安得不为之寒心也?”
只是一瞬间。
朱载壡就听明白了现任宣大三边总督、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翁万达这番进奏的目的。
这是挟宣大边镇要挟京师中枢!
别看对方处处都在说京师的要紧,再说宣府等边的重要性。
可若是反过来看。
那就是若朝廷不听从他们这些边臣的奏议请求,那么蒙古人就必然会如他们所说的一样,打到北京城下。
这又岂能不是挟寇自重!
嘉靖亦是压着心头的火,沉目看向吕本:“翁万达奏谏此事,又进了何事于中枢?”
吕本低着头回道:“翁万达奏谏五事,一言宣府五路军夫及河南班军仅四万,请再调山西、保定一万五千人,给以军粮,即刻赶赴宣府。二言宣府东路边墙一道、北路内外边墙各一道及各墩台房舍水门,计需工役七万人,当以一百五十二日为期,度支费银四十三万六千六百两,请朝廷拨付。”
“又言……宣府二路不必增加兵力,应移副总兵驻永宁城,永宁参将调四海治。宣府东路、北路兵力单薄,请调京营六千赴永隆协防,若京营不便调拨,请命朔州兵备道官员招募三千人补充。永隆、怀来、保定等地平坦,可御敌以车战,保定巡抚刘隅创战车数千辆置于内地无用,请调三分之二至宣府,用作守备。”
说完后吕本便深深的低下头。
朱载壡更是听闻之后,心中大呼一声。
这个翁万达当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开口就是宣府增补士卒一万五千人,另要七万工役,还想抽调京营六千人驻守宣府永隆。
更是还要为了修造边墙,只此一项就向朝廷伸手要四十多万两银子!
要是不给他呢?
朱载壡心中不由生出此般设想。
恐怕朝廷要是不给的话,回头就会再有奏疏,会直接说宣府无法守御边镇,蒙古俺答部可能会再次进犯,惊扰京畿!
毕竟今日这个翁万达的奏言里已经着重说明了宣府和京师的关系。
朱载壡当即侧目看向嘉靖,观察着对方的面色变化。
若非如今边事乃国家最为重要的事情。
在听到这些文武变成,动辄就向自己讨要几十万两银子和不计其数的役夫、兵马,嘉靖都要掀桌子了。
然而现在他只能强忍着,转头看向首辅严嵩,沉声开口:“宣大边事,朕以为可着内阁、兵部及有司再议进奏。只是翁万达奏请调京营六千赴永隆,此事京营当下可否成行?”
严嵩缓缓抬头看向皇帝。
暗暗揣测着皇帝这番话的意思。
既然翁万达奏请的事情,是要内阁、兵部等处再议。
那就说明皇帝现在并不想立马就听从准允翁万达所请诸事。
毕竟动辄数万人员的调动,数十万两银子的支出。
至于京营……
严嵩通盘琢磨之后,方才开口:“启禀陛下,前些日子兵科给事中杨允绳,弹劾兵部尚书赵廷瑞今年身患重病,行事错乱,推用举荐不当。京营之中,西官厅总兵李凤鸣、立威营座营安乡伯张坤、神机营出纳将徐溥等人,皆于近期被罢免。如今京营将校选用繁琐,恐难调京营官兵开赴宣府永隆驻防。”
哼!
嘉靖顿时冷哼一声,面带不满道:“赵廷瑞早被弹劾,朕彼时开恩优容,如今边事紧迫,却仍不尽其责?着其闲住,吏部择举才能堪掌兵部!”
吕本当即说道:“陛下,兵部尚书赵廷瑞闲住,若要择才掌事,兵部左侍郎范鏓堪当此任。”
嘉靖看了眼吕本,沉吟片刻后才说:“命吏部勘察范鏓过往,若无过错,才堪任用,降旨掌事。”
得了皇帝的准允,吕本立马躬身领命。
嘉靖这时方才说道:“巡抚福建、浙江两省,乃要职要事,都御史朱纨一事中枢遣人尚未回奏,暂不议巡抚两省一职存留。”
吕本有心进言,可想到皇帝已经同意了让吏部勘察范鏓升任兵部尚书的事情,便压下念头。
见无人开口反对。
嘉靖便又说:“京营前番用人不当,乃赵廷瑞之过。然京畿关辅要害,悉仗京军拱卫,近年士卒为将官私做工役,不复精锐,士气低迷。今边臣奏调而不得,前有首辅于文华殿进言朕可巡营京军,以励军心,朕深以为然。”
说话间。
皇帝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留在一旁的儿子身上。
“然,朕思圣驾不可轻移,徒增耗费,徒劳人力。着皇太子载壡课闲出宫,巡五军都督府、京军各营,商朕圣驾巡营之事,先查各营士卒实缺之额、钱粮存余。”
“待诸事议定,朕即视军。”
说罢。
嘉靖目光重新看向严嵩、吕本二人。
提出巡视京军的事情,是首辅严嵩。
代奏宣府请调京军六千人的,是辅臣吕本。
自己如今不过是从其所言,但也知道圣驾不能轻举妄动,所以先让皇太子出宫查看。
可当皇帝说明要做之事,严嵩却是心中一紧。
果然。
皇帝还是想要亲自巡视京军各营。
吕本更是眉头微皱。
自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后,皇帝移居西苑,就再也没有出宫过了,更不要说出城巡视军营了。
这个苗头可不是太好。
但一旁的张治却是忽然大呼一声。
然后就在严嵩和吕本目光诧异中,躬身一拜。
“陛下圣明,京营干系关辅之地,若为精锐,亦可援边,朝廷当须重视再三。”
“皇太子聪睿可追陛下昔年之姿,今又出阁读书多日,学业精进,如今得旨观政,本意便为储君通晓军国大事。”
“此番出宫巡营,既是圣驾前驱,亦是考校历练,正当合适。”
张治多少是有些单纯,又或者说是目的纯粹。
皇太子现如今读书精进,已经在朝中有了些贤名。今日又开始正式观政,若是能再得出宫历练,对将来可以说大有益处。
自己既然抱定了要好好教导皇太子的念头。
又如何能不支持呢?
严嵩和吕本两人被张治抢了先,也只能认下这桩事。
“陛下圣明,太子聪睿,臣等附议。”
嘉靖脸上终于是有了些笑意,挥了挥手:“今日若无旁事,诸卿回值,下各司各处议行诸事。”
“臣等告退。”
严嵩三人躬身告辞。
待到三人离去之后。
大殿内便只剩下嘉靖和朱载壡父子两人,还有一个黄锦伺候在一旁。
朱载壡默默的琢磨着今日的事情。
见到嘉靖已经坐下御座到了近前,赶忙侧身,黄锦上前搀扶着皇帝,朱载壡便跟在后面,往内殿走去。
半途中。
嘉靖忽的开口询问:“今日所议东南事、宣府事,你可看明白些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