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鹏举!
建炎元年,八月十五,中秋。
应天府,这座仓促的“行在”,并未因节日的到来而显露出丝毫的喜庆。
连日阴雨初歇,天空依旧铅云低垂。
夕阳惨淡,照在泥泞街道和墙角蜷缩的流民身上,映出一片萧索。
城墙上稀疏的灯笼,如同风中残烛。
守城士兵盔甲残破,眼神麻木,与这座仓皇的“帝都”相映,透着狼狈。
街道两旁,低矮破败的房屋鳞次栉比,许多窗户都用木板钉死,或是糊着破烂的油纸。
墙角下,蜷缩着成群结队的流民。
中秋佳节,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又一个忍饥挨饿的夜晚。
陈南独自穿行于僻静小巷,青色儒衫难掩疲惫。空气中混杂着霉味、油烟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臭。
他抬头望天,云层遮蔽了月色。
前世的中秋温馨团圆,此刻却是国破家亡,危机四伏。
“月圆人难圆啊……”陈南低声喟叹。
何止是人难圆,家国亦是破碎不堪。
徽钦二帝和无数宗室、臣民被掳北上,生死未卜。
中原大地烽烟四起,金人的铁蹄肆虐。
而这小朝廷,权臣当道,奸佞横行,却还在为南迁还是坚守争论不休。
思绪飘飞,他想到兄长陈东。
自接受“监察御史里行”虚职后,表面沉寂,暗中却在搜集黄潜善、汪伯彦南逃的证据,拖延他们对主战派的打击。
兄长已经学会用另一种方式战斗。
至少,那柄时刻悬在头顶、可能因言获罪的利剑,暂时收敛了锋芒。
然而,就在他即将拐出巷口,汇入相对人多一些的街道时,一阵嘈杂的议论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轻响。
声音似乎来自不远处的一个临时军营驻地。
靖康之变后,大量溃兵、难民涌入应天府,朝廷草草组建了一些新的营头,驻扎在城内外的空地上,管理混乱。
陈南脚步一顿,悄然靠近,侧耳倾听。
乱世之中,底层士兵的怨言,往往最接近真实。
“他娘的,中秋佳节,连口热乎的肉汤都喝不上!跟着这鸟朝廷,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个粗嘎的嗓门抱怨道。
“知足吧,老王!好歹还有条命在。想想汴京城里那些弟兄……唉!”另一个声音接话,一声长叹,充满了后怕与悲凉。
“命在又如何?金狗就在黄河北岸!我看呐,上头那些相公们,心思早飞到江南去了!迟早要跑!”
“跑?跑到天涯海角,金狗就不追了?我看是跑不掉的!前几日听说了吗?河北的张招抚还在招兵买马,听说招了不少好汉!”
“是啊!好像那些从河北、河东逃出来的兵,不少都奔他那儿去了!听说他手底下,最近出了一位年轻的将军,姓岳,单名一个飞字!可了不得,才二十出头,就能阵斩金兵百户!”
岳飞!
听到这个名字,陈南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酥酥麻麻。
尽管历史进程中必然会出现这个名字,但在此刻,在这绝望弥漫的应天府,从底层士兵口中听到这个未来将擎起大宋半壁江山的名字,其冲击力无与伦比!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张所?河北都丢了大半了,他还能翻起什么浪?”
粗嘎嗓门依旧不屑,显然不相信在那种环境下还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无可厚非,这符合大多数人对河北沦陷的认知。
“嘿,你别不信!俺们营里有个从河北逃过来的老乡,亲口说的!说这位小岳将军,以前在真定府刘老帅(刘韐)手下就厉害得很。只是脾气直,估计是顶撞了哪个鸟官,被罢了职,这才又跑到张招抚那边去的。”
得罪上官被革职?陈南心中了然。
这应该说的是岳飞因“越职言事”被夺官的事情。
果然是他!
陈南心中确认,历史的大势仍在!
虽然因自己的到来而产生了一些涟漪,比如李纲的罢相时间被提前,陈东的命运轨迹有所改变,但大方向似乎并未改变!
宗泽守东京,张所聚河北,而岳飞,这颗最耀眼的将星,已经开始崭露头角!
这才是希望!
这才是能与金人真正抗衡的力量!
远比应天府这群只知争权夺利、盘算南逃的衮衮诸公可靠得多!
只是……黄潜善、汪伯彦绝不会容忍河北出现一个不受控制、威胁他们南逃大计的力量。
张所和岳飞,前路必定荆棘丛生!
陈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和忧虑。
看来,联络宗泽老将军的同时,也必须想办法关注河北的动向。
甚至在可能的情况下,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隐蔽的帮助。
王珪这条线,或许比想象中还要重要!
就在陈南思绪翻涌,心中勾勒着联络河北的种种可能之际。
他并不知道,自己念兹在兹的那片烽火大地之上,此刻正发生着足以影响未来走向的一幕。
————
千里之外,河北磁州左近。
寒风早已取代了江南的湿雨,带来了属于北国的凛冽与肃杀。
一座临时搭建的军营校场内,没有应天府的颓废和混乱,只有一种粗犷而坚韧的生命力,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严寒和血腥气。
校场周围聚集的士卒们,大多衣衫破旧,面色黝黑,但眼神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野性的、不屈的光芒。
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洗礼后,对活下去的渴望,以及对金人刻骨铭心的仇恨。
校场中央。
一名身材魁梧、虬髯戟张的大汉,正赤膊着上身,只着一件破旧的皮甲。
手中一柄七尺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沉重刀身,卷起泥水,气势惊人。
每一次劈砍都势大力沉,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怒火,都倾泻在这刀光之中。
围观的士卒们发出阵阵喝彩声。
这是他们的都统——王彦,可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他原本也是朝廷军官,兵败后不愿南逃,反而拉起了一支队伍,聚集起了一批同样不愿意屈服、愿意与金人拼死抵抗的义士,后来投奔了张所。
王彦猛地一个旋身,将沉重的陌刀狠狠劈下,刀锋嵌入泥地数寸。
“呼——哈!”
王彦收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一把拔出陌刀,将其重重地顿在身侧,豪迈地看向校场边缘。
“鹏举,且看某这手陌刀,可堪一战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