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清轻抬衣袖,悠然一挥。
此刻,那座四足方鼎已在玄真玉简中浮游漂荡,再难脱出他的手心。
崇高玥檀口微张,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眼睁睁地看着那座三丈高的巨鼎,倏然消失在面前,对这位顾公子神乎其技的法术更是惊叹难言。
她忽然想起一事,急忙俯身折腰,带着几分嫌恶,在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大巫尸骸上翻找起来。
终于,她从尸骸的衣襟内掏出一本泛黄簿册。
簿册封页似由皮肉制成,表面凹凸起伏,宛如经络血管在缓缓蠕动。
崇高玥郑重地捧着簿册,毕恭毕敬地呈到顾惟清面前,轻声道:“此册乃那老贼与方鼎一同得到,所修功法皆出于此,还请顾公子过目。”
顾惟清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簿册上奇形怪状的文字。
他眉头微微一蹙:“这册中所记载的,尽是阴损毒辣的邪法,不仅伤人,还会反噬自身。圣姑直接烧毁便是,莫让此等邪物流传于世。”
崇高玥顿感如释重负,连忙应声道:“是。”
她将簿册投入殿角的火盆之中,看着青紫色火焰腾起,簿册渐渐化为灰烬,心中忧虑也随之烟消云散。
倘若有人再用四足方鼎为非作歹,绝不是她所愿见的,而顾惟清对大巫修炼的邪法嗤之以鼻,这让她终于确信自己没有托付错人。
此时,顾惟清神色微动,目光落在崇顺怀中的少女身上。
他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位小姑娘可是身体有恙?我略通医术,若二位信得过我,我愿为她诊治一番。”
崇顺静静立在崇高玥的身后,这般场合,本就没有他说话的份。
而他也无心掺和这些纷扰,怀里的妹妹气息愈发虚弱,他心急如焚,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刻,突然听到顾公子说要为妹妹医治,崇顺顿时精神一振,眼中陡然燃起希望。
这位顾公子一剑屠灭血傀,翻掌毙杀大巫,虽然他看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但心里清楚,顾公子是一位道法通神的厉害人物。
他赶忙抱着妹妹走上前去,神情急切又带着几分恭敬,声音颤抖着说道:“贵人若肯屈尊,为舍妹诊病,崇顺定当感激不尽。”
顾惟清抬起两指,轻轻搭在少女冰凉的手腕上。
少女气脉微弱至极,且时断时续,好似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令妹先天不足,当是胎气亏损,这病根由来已久,怕是积重难返。”
崇顺忙不迭地点头,连声道:“正是,正是,贵人法眼无差。家父曾四处寻医问药,医士皆是这般说法,只道舍妹福薄命舛,药石无灵。”
好在他家身为崇氏宗亲贵戚,家境优渥,小妹平日里养尊处优,这才勉强活至豆蔻之年。
崇顺焦急地问道:“敢问贵人,我小妹虽体弱多病,但以往行走坐卧皆能自理,为何如今却昏迷不醒?”
顾惟清道:“这座神殿阴湿晦重,常人尚能勉强抵御一二,令妹久居于此,为邪祟之气所侵,心神失措,已然命在旦夕。”
崇顺触目心恸,一时悲从中来,抱着妹妹跪在地上,号啕痛哭。
羽幼蝶见他们兄妹情深意重,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恻隐。
再者,顾惟清既已主动施诊,显然是怀有与崇氏结下善缘的心思,想必对此事早已胸有成算。
于是,她开口问道:“如今我们与崇氏已然成为亲邻好友,彼此间自当相互扶持,你可有医治此疾的办法?”
顾惟清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有。”
崇顺闻言,立时止住哭声,与崇高玥一起,满眼希冀地看向顾惟清。
顾惟清从袖中取出一支碧玉瓶,递至崇顺面前,温声道:“此瓶内有十二枚青灵丹,专司补气养元。让令妹每月服用一枚,平日好生调养,一年之后,病情当能有所起色。”
崇顺顿时喜出望外,双手如捧仙珍般,小心翼翼地接过碧玉瓶,竟也顾不上道谢,连忙从中取出一枚丹药。
只见掌中丹丸氤氲流转,莹润有泽,他心知这是宝丹妙药,丝毫不敢怠慢,赶忙喂给小妹。
在昏暗的灯火光里,崇顺瞧见小妹那苍白的脸渐渐红润起来,心中更是欢喜难禁,将小妹抱得更紧了些。
顾惟清侧首,对着羽幼蝶说道:“幼蝶,这小姑娘气血两虚,受不得大补,但想要及早痊愈,又需进补。印月谷八角石亭的灵露,恰能两全其美,你可遣人取一壶送来。”
羽幼蝶嫣然一笑,爽朗道:“好!若能救人一命,些许灵露又何足挂齿。”
崇顺感激涕零,哽咽道:“两位贵人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纵然粉身碎骨,也定要报此恩德。”
崇高玥心里明白,这两位施恩布德,意在拉拢崇氏,自己也应当知恩图报,以礼相还,使两家情谊更加亲厚。
她心思缜密,为防崇氏一族再度走上歧途,权柄断不能让那些目光短浅的族老宗亲把持。
而崇顺在族中威德不彰,自己常年居于神殿,虽有些声望,可也不过是仰仗大巫的余威罢了。
若想让崇顺承继大位,光有名分远远不够,唯有暂时借助外势,方能压服族中那些桀骜不逊之人。
想到此处,崇高玥施礼致意,言辞恳切:“两位宅心仁厚,不计较崇氏昔日恶行,反而以德报怨,我姑侄绝非负恩忘义之辈。”
“高玥在此起誓,今后我崇氏定与印月谷同进共退,一应外事当以明壁城马首是瞻。若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
顾惟清与羽幼蝶对视一眼,满是欣慰。
崇高玥微微欠身,温婉言道:“这神殿阴寒凄冷,非待客之地,还望两位移步,至宫帐稍作歇息,好让我姑侄一尽地主之谊。”
羽幼蝶目光投向顾惟清,静候他的安排。
顾惟清见诸事已毕,深知不可再耽搁,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将克武亲军来到西陵原的真实意图,一五一十地尽数道出。
“那些邪修定会先来找我寻仇,可他们也不会放过这座山城,此地已不宜久留,还请圣姑为族人早做打算。”
崇高玥本以为大害已除,崇氏一族历经风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此刻却乍然得知崇天厚引狼入室,竟招惹下如此滔天大祸,直惊得面色惨白,哑口无言。
而整座西陵原已有近二十余万生民惨遭邪修毒手,就连羽幼蝶也听得花容失色。
唯有崇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只管一心照顾妹妹。
倒非是他胆识过人,而是这等天塌地陷的大事,自有个高的顶着,若连这些人都无计可施,自己更是无能为力。
崇高玥怔愣良久,仍难以置信,喃喃问道:“难道凭借两位的神通,也敌不过那些邪修?”
顾惟清漠然答道:“圣姑非是修行中人,自然不明境界之差,你只需知晓,双方正面交锋,势弱一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崇高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大巫已然干瘪的尸骸。
顾惟清一掌将大巫毙杀的场景,此刻仍历历在目,她怎会不明境界之差?
崇高玥总归经历半生坎坷,短暂的惊惧失措后,终是渐渐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况且,她瞧着这位顾公子,虽面色肃然,却毫无惧意,分明是有所倚仗,再联想到当年明壁军的赫赫威势,连大巫也不敢轻易招惹。
唯有那帮不自量力的族老,才会在明壁军面前张牙舞爪,若非明壁军不屑与他们计较,恐怕崇氏一族早已灰飞烟灭。
崇高玥郑重言道:“多谢公子如实相告,高玥这便召集族老,商议避祸之事。”
顾惟清叮嘱道:“圣姑行事越快越好,可率领族人轻装简从,分散往东卫城、印月谷一线迁移,我两家当会尽力为崇氏提供衣食粮秣。”
“此不过权宜之计,并非长久之策,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此事必见分晓,若一切顺利,崇氏自可安然返家。”
“圣姑切记,约束好族众,若有人作乱,需行雷霆手段镇压。若圣姑不忍下手,明壁军可代为执行。”
崇高玥肃声道:“高玥明白其中利害,绝不敢让公子为难。”
顾惟清微微颔首,旋即揽住羽幼蝶的纤腰,脚下光华骤然一闪,足尖离地,腾空飞起,眨眼间便冲出了崇氏神殿。
殿外,浮云遮月,夜色昏昧。
顾惟清足踏清气,跃至高天,他凝神辨了辨方位,随后朝着西北疾飞而去。
羽幼蝶秀眉微蹙,沉默不语,仿佛还深陷于方才的噩讯中。
顾惟清低头看着她欺霜赛雪的容颜,轻声道:“有我在,不用怕。”
羽幼蝶脱口出道:“我知道,我不怕。”
二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