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玥与崇顺伫立殿外,望着那道鸿飞渺渺的身影,久久未语。
崇顺虽不谙世务,却也知道轻重。
他面露犹疑,缓缓开口:“姑姑,我自然是全心全意相信顾公子,可那些族老宗亲们,却未必会依照这位的吩咐行事。”
“他们或许还会揣测,这是明壁城设下的诡计,意在将崇氏一族诱骗出荡炀山,再趁机一网打尽。”
自妖祸肆虐后,明壁军实力大不如前。这些年里,为争夺西陵原的统御大权,崇氏可没少在暗地里给明壁军使绊子。
倘若此时舍弃山城,崇氏根基尽失,明壁军定会前来报复,诸位族老岂会无虑于此?
崇高玥也知晓此事棘手难为。
暮时,她假传大巫口谕,言称崇天厚不敬神明,招致天罚,特命三百神殿护卫,将崇天厚及其同流合污之徒,尽数诛灭。
大多族老皆作壁上观,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两年前,崇天厚弑父杀兄之事重演。
只要未触及族老的议事征税之权,他们自会置身事外。
崇高玥虽有意独揽大权,却也不能亲自将族老们赶尽杀绝,毕竟他们皆是宗亲长辈,若真如此行事,只怕大敌未除,内乱先起。
“尽人事,听天命。你我竭力多带走些无辜族人便是,莫让他们因首领过失,而蒙受无端杀戮。
“至于那些族老,若他们冥顽不灵,执意留在城中,也是他们自取灭亡,与你我无干。”
崇高玥冷然言道:“这些旧党若能尽数消亡,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待你日后登上大位,革旧图新之时,也能少些掣肘。”
崇顺见姑姑轻描淡写地将这群人弃之不理,不禁冷汗涔涔。
那可不仅仅是数十位族老,他们背后各自有部落拥趸,以及成千上万的奴仆随从,一旦被邪修擒获,崇氏一族的人丁将骤减大半!
崇高玥幽幽轻叹:“你莫要怪姑姑心狠,古语云‘不破不立’,崇氏一族积弊已深,此刻若不敢刮毒疗伤,待到病入膏肓时,便再难挽回,覆宗灭祀之祸,已然近在眼前。”
顾公子临走时的谆谆告诫,言犹在耳,她不得不为崇氏的长治久安筹谋打算。
明眼人皆能看出,西陵原已至多事之秋。
无论是克武亲军,还是那神秘邪修,皆非崇氏能够独自抵挡,唯有与明壁城紧紧靠在一处,方能自保。
崇顺向来缺乏主见,一听事态如此严重,顿时慌了神,连忙道:“小侄一切听从姑姑的安排。”
崇高玥看着崇顺一脸茫然无措的模样,不禁暗自叹息。
然而转念一想,崇顺虽懦弱无为,但好歹能虚心纳谏,总比那些骄狂跋扈、刚愎自用之人,更适合担当大位。
她脸色稍霁,轻声问道:“你父祖留下的旧部,如今还有多少人愿意听命于你?”
在崇氏山城尚未建成之时,崇顺的父祖曾率领崇氏精锐突骑,征战四方,功勋赫赫,因此故旧颇众。
后来,崇顺的父祖遭大巫施以神罚,这些人惧怕崇天厚的淫威,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拥护原主一脉,但碍于往日情面,私下里也曾对崇顺纳忠效信。
崇顺好歹也怀揣着几分奋发图强之心,不甘心一直碌碌无为,此刻,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他当即挺胸昂头,朗声道:“好教姑姑知晓,侄儿一直在暗中笼络人心,时刻准备重振家业,恢复父祖荣光。”
“这两年间,侄儿虽不及父祖那般德隆望重,但只要一声令下,定有两万兵马愿追随侄儿起事!”
崇高玥闻言,不禁有些诧异,随后眉头一皱,肃容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切不可有半点虚言妄语。”
崇顺脖子一缩,支支吾吾地说道:“看在我父祖的面子上,想来召集一万人马总还是可以的。”
崇高玥紧紧地盯着他,冷然不语。
崇顺讷讷半晌,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算上妇孺老幼,不到五千。”
这些人本就是他父祖一脉的嫡系部众,因牵涉谋逆大罪,尽数被崇天厚贬为庶民。
平日里只能靠操持贱业为生,仅仅比奴部稍自由一些,论及武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崇高玥举头望月,长长叹息一声。
革故鼎新,收拾旧山河,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她本打算借助内外势力,徐徐谋划此事。
谁知天意难测,劫数骤然降临,让她再无回旋余地。
如今她手无余力,孤掌难鸣,一切宏图大志皆化为空谈。
可惜那三百名神殿护卫已然化为灰烬,否则,有这等强横武力在身,定能威慑住那些不逊之辈。
但即便崇高玥没有焚毁神殿护卫,那老贼一死,与他心血相连的傀儡,也会化作一摊肉泥。
想到此处,崇高玥心中忽然一动,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惨绿铜符。
神殿护卫,皆是大巫择选族中精壮,借助四足方鼎,施展邪门秘法,以心血炼合而成。
他们无识无智,无神无感,用来与敌争锋,自当悍不畏死。
此刻,后殿之中,仍摆放着两百余具尚未炼合成形的神殿护卫。倘若以心血浇筑,再虔诚诵念咒言,想必也能勉强一用。
崇高玥侍奉大巫近三十载,对内里的门道章法,自然是一清二楚。
只是,她唯恐一旦念诵那邪咒,便会滋生心魔,此后深陷其中,堕入邪道,最终步上那老贼的后尘。
崇高玥双拳紧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思来想去,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
她面色一凝,心中暗自思忖,大不了事成之后,自我了断,舍弃这残余性命。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又何谈挽救族人于水火之中!
崇高玥将自己欲行之事告知崇顺,以及后续种种行事安排,都一一面授机宜,以防自己诵念咒言后,生出不测之举。
崇顺闻言,顿时大惊失色。
大巫那副半人半鬼的惨状,仍历历在目。
崇高玥和妹妹是自己仅有的两位亲人,崇高玥更是家族的主心骨,崇顺怎么忍心看着她自陷鬼蜮!
他抱着妹妹,行动颇为不便,只能用身体挡住姑姑的去路,连声哭喊道:“姑姑不可,姑姑万万不可啊!”
但崇高玥心意已决,不顾崇顺的阻拦,一边在脑海中回忆大巫往日所念咒言,一边转身朝着神殿走去。
她方才迈入大殿,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那座青铜影壁,却猛然一怔。
只见影壁上雕刻的人形枭鸟,那幽碧双目陡然大放光芒,两只羽翼也偾然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迎面扑来,择人而噬!
这座冥天正神像,自崇氏有史以来,已然祭祀数百年之久。
然而,自这一代大巫寻得四足方鼎,修行邪门秘法以来,便再未诚心祭祀过正神。
这些年来,随着大巫愈发乖僻邪谬,更是大逆不道地代神受祭,从未有过半分敬意。
久而久之,连崇高玥自己对这尊所谓的冥天正神,也毫不在意,甚至对其是否真正存世,都开始将信将疑。
崇高玥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无谓浮想抛诸脑后,再定睛细看,那座冥天正神像,已然恢复往日的固有姿态。
她只当是自己神思烦乱,以致心生幻象,便迈开脚步,继续往后殿走去。
忽然,一道浑然乌光在崇高玥眼前闪过,她身形一晃,踉跄着后退半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随即抬头望去。
只见正前方的青铜影壁上,那只人形枭鸟探出一对如钩利爪,狠狠刺中身下的墨鳞巨蟒,巨蟒嘶声挣扎,身上鳞片四散飞溅。
枭鸟利爪奋然发力,竟把墨鳞巨蟒绞为数段,随后又伸出尖锐长喙,将巨蟒尸身啄食得一干二净。
继而,枭鸟那双幽碧双睛,化作半阖金瞳,迸射出刺目金光!
待崇高玥重新睁开眼眸,顿时瞳孔巨震。
此时天光昏暗,但影壁上的浮雕却清晰可辨。
原本盘缠于地的墨鳞巨蟒,已然消失无踪,唯有一名手持白骨权杖,浑身甲胄覆体的威武枭鸟,赫然挺立!
而崇高玥双手之中,亦握着一根相似的权杖。
那威武枭鸟的金黄双瞳中神光闪烁,映得崇高玥面上光芒灼灼,如沐圣辉。
先前因她默念咒言,眉间生出的一缕邪气,此刻如雪落沸汤,瞬间消弭得干干净净。
崇高玥怔然许久,待缓过神来,双膝缓缓跪地,面朝冥天正神像,重重叩首,虔诚拜道:“谢......真神垂怜。”
“高玥既得神赐,必不负神灵重托。”
再起身时,崇高玥眉间阴翳已尽数扫去。
崇顺冲进神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然而,未等二人交谈半句,殿外似有隆隆震响声隐隐传来。
二人匆忙走出神殿,只见天边极远处,猛地腾起滚荡黑云,将本就浑浊的夜色,晕染得愈发浓重晦暗。
崇顺惊呼道:“姑姑,那...那是......”
崇高玥手持骨杖,重重往地上一杵,神色凛然:“速去召集部众,准备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