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茫山脉,千峰万壑,隐雾藏云。
虽未及无终山脉绵延无尽,气势沉雄,但其疆域广阔,重叠深邃,傲然雄踞于西土正北方位。
荡炀山作为阴茫山北麓余脉,自西陵原蜿蜒斜贯至天门关,与苍遏山遥相呼应,一南一北,两两骈列,将西土与北地间,仅有的数万里连接地带彻底隔断。
雾瘴弥漫的峻岭深处,苍郁幽邃的密林之间,蓦然现出一片平缓宽阔的谷地。
谷地之中,巍然矗立着一座以坚石砌基、垒木筑体的宏大山城。
山城四面外墙之下,帐篷密布,如林而立。
时值晌午,棚户内却未见篝火燃起,锅碗瓢盆随意散落,一片狼藉,竟不见半个人影踪迹。
城中景象却截然迥异,屋宇参差杂乱,人烟稠密,拥挤不堪,狭窄的街巷间,污水恣意流淌,恶臭熏天。
西城坊市,人流往来间摩肩擦踵,嘈杂纷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名面涂油彩、鼻孔朝天的年轻贵人,驾着马车,趾高气扬地在泥泞的道路上飞驰而过。
马车车厢被毡布紧紧覆盖,隐约透露出其中满载的佳肴美酒,正匆匆赶往城东方向。
此时,一群衣衫褴褛的贱民,背负着沉甸甸的麻袋,步履蹒跚地穿梭在泥泞烂地中。
眼见马车被贱民挡住了去路,年轻贵人顿时怒不可遏,厉声呵斥道:“小爷这车驾可是给贵客送酒食的,要是耽误了时辰,惹得大酋长怪罪下来,小爷先剥了你们的皮!”
他一边骂着,一边挥舞手中长鞭,狠狠地抽打在贱民的身上。
贱民们被打得皮开肉绽,纷纷跪伏在地,却不敢吱声叫痛,只能默默咬紧牙关忍受,同时还要努力扶稳背上的沉重麻袋。
这时,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粗豪大汉,从贱民身后猛然跃出。
他高声喝道:“崇顺!瞎了你的狗眼!这些麻袋里装的都是精细菽粟,是要送到东城给贵客喂马的。要是撒了一点,你可担当不起!”
崇顺定睛一看,果然见有淡黄色粟米从麻袋的缝隙中簌簌洒落。
他连忙收回手中的长鞭,满脸堆笑地赔不是:“哟,这不是崇角吗?我急着赶路,没留意,那些畜牲一天要吃好几顿,这顿少吃几粒米也没啥大碍。”
嘴上虽这么说,但他心中却是暗骂不止。
想自己家道中落,逢年过节才舍得用细粮做些吃食。
而那些克武军士的战马,却如此金贵,竟顿顿都得用细粮喂养,真他娘的没天理!
说罢,崇顺瞅着粗豪大汉那一身精致皮甲,以及腰间横刀,满脸都是艳羡的神色:“崇角,瞧你现在人模狗样的,小爷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是把那些贵客们伺候舒坦了,野鸡竟也能飞到枝头变凤凰?”
粗豪大汉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斜眼瞟着崇顺,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两年前,他见到崇顺,还得五体投地,跪着说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崇顺的父祖因违逆大酋长,已被腰斩弃市。
崇顺当年跪在大酋长的宫帐前,又是嚎啕大哭,又是自断双腿,声称与父祖断绝关系,这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小命。
此后,他连姓名中的“天”字都被褫夺而去,早已算不上宗亲贵胄,如今不过是条丧家之犬。
这等数典忘祖的东西,竟还敢在自己面前逞强耍威风。
要不是崇顺已将自家亲妹送到神殿,侍奉大巫起居,自己即便一刀劈了他,也无人会过问半句。
粗豪大汉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一挥手中长鞭,对着跪在烂泥里的贱民喝道:“赶紧给我起来送粮,别像条落水狗一样趴在地上装死!要是耽误了时辰,老子先剥了你们的皮!”
那些贱民双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拼尽全力将麻袋往背上托了托,继续蹒跚着脚步,艰难地往东城畜牧场走去。
崇顺瞧出粗豪大汉那指桑骂槐的把戏,却也不恼,依旧嬉皮笑脸地目送他扬鞭策马,渐渐远去。
待大汉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崇顺的面色瞬间变得阴冷无比。
他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暗暗咒骂:“你个小小的伙头兵,放在以前,连给小爷牵马坠蹬都不配,现在竟然也敢来踩我一脚。”
等着瞧,小爷身为十三代大酋长的嫡亲血脉,早在崇氏游牧四方的年代,家族麾下便已统领数万精骑,纵横西陵原,无人胆敢不服!
我崇天顺,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重振家族雄风!
崇顺愤然回头,望向城北高地上的那座金顶宫帐,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笑意。
他也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哼了一声,随后猛地一挥马鞭,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山城城北,屹立着一座华丽宫帐。
宫帐以三十六根质地坚硬的垒木为支柱,巍峨挺立。
数十面锦绣墙围上,纹雕浮刻,彩线勾画,形如苍鹰猛兽的图腾栩栩如生,仿佛要跃然而出,一股野蛮凶横之气扑面而来。
宫帐之内,数十具白森森的妖猿骸骨整整齐齐环列两侧,地面则铺满各类羽毛兽皮,隐隐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血腥之气。
正中那张深青色的高椅上,端坐着一名双眉稀疏、额方嘴阔的中年男子。
此人便是崇氏大酋长崇天厚。
他头戴彩羽金织的华丽发冠,披散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魁梧壮硕的身躯上,穿着一袭流光溢彩的锦缎长袍,袍身绣着繁复的纹饰图腾。
崇天厚手中把玩着一只紫砂壶,壶身因长年累月的摩挲,早已被磨得油亮光滑。
他低头掸了掸身上的锦袍,暗暗皱眉,此物虽然华美,却极不经用。
这件锦袍是用府库中最后一匹绸缎制成。他早已习惯了绫罗绸缎,若再让他穿上那粗布兽皮,又如何能忍?
无论是精美的瓷器,还是华丽的丝绸,皆是当年明壁城为笼络崇氏而赠。
可自迁入荡炀山后,崇氏自恃已拥有自保的实力,便彻底与明壁城断了往来,这些珍稀之物也因此变得越发稀少。
其实,崇天厚对饮茶并无兴趣,尤其是紫砂壶中自家种植采摘的茶叶,苦涩难当,简直难以下咽。
但为了把玩这只心爱的紫砂壶,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喝下苦茶。
如今西陵原中,能够提供绸缎瓷器这类奢华之物的,尚有与明壁城交好,并习得诸多精湛技艺的印月谷。
他曾多次传书给羽朝明,邀请其来荡炀山盟会,却始终未能得到回音,心中不免愤恨难平。
当年崇天厚为夺取崇氏权柄,不惜弑父杀兄,屠戮宗亲,正是凭借这种酷厉手段,他才登上了酋长宝座。
因此,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崇天厚都绝不能显露出丝毫软弱可欺之态,否则,那些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族老定会趁机反扑。
故而,在给羽朝明的书信中,难免有许多强硬胁迫之言,两家关系更是无法缓和,这让崇天厚的心头不禁涌起一丝烦躁。
往昔两家尚能维持表面和睦,互通有无之下,崇氏的粮秣衣甲尚能勉强维持开销。
如今两家决裂在即,为了在深山大泽中站稳脚跟,崇天厚只能不断兼并其他氏族,再将这些氏族部民贬为奴隶,驱使他们开荒种地,以图生计。
但荡炀山中瘴疠肆虐,毒虫横行,奴部因此死伤惨重,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奴部死伤再多也不足惜,可毕竟少了许多能征缴粮秣的户口,使崇氏府库收益愈发捉襟见肘。
幸亏那些妖物不敢轻易踏足荡炀山,否则崇氏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眼下府库存粮已所剩无几,一旦粮尽援绝,只怕崇天厚再也难以压制那些心怀异志的族老。
如今之计,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克武亲军身上。
倘若克武亲军真能协助自己夺下印月谷,那他便可成就崇氏前人未竟之功业!
届时,族中还有谁敢不服?
而崇氏一旦占据印月谷这等形胜之地,眼前种种烦恼皆可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