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正极目远眺。像是感觉到了她的剧烈反应似的,他别过头来,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几年前有一次无意中进山,看到了这片风景。这一带太过偏僻无人开发,保留了最原始的风貌。我就把它买了下来。在景川已经找不到这样静谧的角落了。”
是的,安安,太像了对不对?几年前,他无意中见到这里就立刻把附近一带全部包了下来,不让任何人破坏它,并着手在这里盖了一间屋子。现在这座木屋里他住的房间,里面的摆设和他曾经在雨当的家一模一样。那是他心里的寄托。但这些他不能告诉她。有些事如果可能他这辈子也不想承认。
听着他说一切只是偶然,安小语心里涌起巨大的失望。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怎么了?”宁远问。
“没什么。”安小语摇摇头。
“你这个样子可不像没什么。”
安小语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里很像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雨当?”宁远在她身前蹲下来,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我其实一直很想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你和我说说雨当,说说,那个辰好不好?”
对不起,他今天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利用她对辰的一点执念劝她出国。她为了家人想要留下,但也许会为了辰而愿意考虑离开。当然,除此之外他也真的太想和她分享这片山谷。不知道多少次他坐在这里,看着眼前的景色,回想着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已经盼望很久了,想和她一起在这里聊聊天,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的眼神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把她拉入了深深的漩涡。也许是因为眼前的景色,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那些从未向人倾诉过的故事她不知怎么的愿意讲给他听。
“我小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不跟我玩,外公外婆又忙着种地,所以我总是一个人呆着。有时候在窗台上一趴就是一整天。再大点就自己去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坐上一天。越来越封闭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时候啊,亲眼见着爸爸妈妈满身是血地死去,被从那辆翻倒的小货车里救出来之后她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梦里全是大片大片的腥红。高烧一场醒来,她便再也不能说话了。看了不少医生,村子里的赤脚医生、镇上医院的医生都治不好她的毛病。他们说这是心理创伤引起的,需要去大医院进行长期治疗。农村人哪里来的时间和金钱。于是外公外婆放弃了,带着她回了雨当。后来,村子里的孩子只要见到她,就会拿泥巴砸她,骂她“小哑巴”、“扫把星”。农村人迷信,最信“克父克母”、“命硬”这种事。而这些话若不是大人教的孩子们又怎么会懂呢。为了她被欺负的事,外公外婆和人吵了不知道多少架。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后来他们就拘着不让她再单独出门。她刚开始不知道什么是“扫把星”,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有一天她终于明白了,如果不是她吵着生日要去镇上看赶集,爸爸妈妈怎么会遇到车祸呢?而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爸爸妈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是她把厄运带到了这个家,是她害死了他们。所以她是个“扫把星”,见到了就会倒霉的扫把星。渐渐地,她也就不愿意和其他人接触了。她不但不能开口说话,还把自己的心也封闭了起来。如果不是遇到了夏沐辰,这个世界上也许早已没有安小语了吧。
“后来,辰哥哥和他妈妈一起搬进了村子。他们租的房子就在我家旁边。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我被几个大孩子推倒在地,他们不停地拿泥巴扔我。突然一个人挡在了我前面,护住了我小小的世界。”
他明明也还是个孩子,却为她遮住了那些泥泞和辱骂。那是爸爸妈妈去世之后第一次有人再次张开羽翼护住了她,为她挡去这世间所有的恶意。
“夏阿姨长得很美,那个时候小不懂,只觉得从前见过的阿姨都不一样,像故事里的仙女。辰哥哥说他把妈妈分给我一半。我真的好开心。我也可以有妈妈了。那两年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在夏家吃饭,和辰哥哥满山跑,后来还学会了小提琴。”
他把她从巨大的壳子里拉出来。让她的眼睛能重见这世间的美好,让她的心重新开始跳动。他带来的是自由,是新生。
“他让我相信自己不是可怕的灾星,他让我能勇敢地面对一切。他给了我崭新的生命。可是后来……辰哥哥曾说他爸爸已经死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来了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说是他爸爸的属下,把他和他妈妈接走了。我们约定会继续拉小提琴,还约定要在罗茨堡相见……”
他们走的那天,是个大雨天。辰说他不要爸爸,他只要守着他的安安。他明明这样大声地说着,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父亲来了之后他就改变了主意。他坚定地走了。她至今都记得轰响的雷声像上天在宣泄着怒意,她不停地哭泣却留不下他。明明承诺过,他很快会回来看她。可是他再也没有回过雨当。明明约定了,他会在罗茨堡等她,可是四年了他也没有出现。
她该明白了,她是被他遗忘的人。可是,怎么忘记,他是她最最重要的人啊,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重要的存在啊。忍不住红了眼眶。
“水凉了,我去重新烧一壶。”宁远突然站起来,拿着水壶进了室内。
他几乎站不稳,靠在了浴室的墙上。
那是你记忆里的辰吗?他没有你说的这么好。他哪有你说的那样好。真正得到救赎的明明是他才对。
他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说爸爸在他还没出生就死了。从有记忆起,他们就不停地搬家,每次都去偏远的镇子,每次都住不了两年就要离开。所以他其实没有朋友。妈妈长得很美,可是这样漂亮的寡妇在哪里都不容易生存。尽管她已经不施粉黛,尽量低调,可是长久以来音乐的熏陶使得她的气质藏也藏不住。这惹来了很多麻烦—男人的觊觎和女人的嫉妒。有一次他忍不住打了上门辱骂妈妈的女人,结果被他们一群人按在地上,妈妈为了救他也被打得遍体鳞伤。他们的生活其实过得很艰难。小提琴是他唯一的热爱。因为妈妈总说他继承了她的天赋。每次看到他拉小提琴她都那样开心。后来他们来到了雨当,遇见了安安。
她那样小小的一个孩子,总是一个人缩成一团,让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忍不住要去保护她。没想到就是这样小小的孩子,温暖了他的整个生命。她拉着他的手走过雨当的那几年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是,对不起,他答应她的事一件都没有做到。他没有回去看她,他砸了自己的Glory,他去了罗茨堡却不敢真正地面对她。他没有守护好夏沐辰,让她的辰哥哥永远地从世间消失了。
他站在水池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拳头紧握,指甲揿进肉里。安安,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在仇恨的地狱里苦苦挣扎。所有可怕的、黑暗的、痛苦的都是他的。而他的安安只要好好的,永远无忧无虑的。他要她带着音乐去翱翔,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洗了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重新烧热了水,回到了露台。
“对不起,安小语。”
对不起,辰没有办法实现他的诺言了。因为他永远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说对不起?”安小语问。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问道:“没能遵守约定你生他的气吗?”
宁远就这样蹲在她面前,安小语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么漂亮,像深邃的夜空,看着她的时候里面盛满星光星光,就像辰一样。真的很像啊,他真的很像辰啊。明明那些不经意的小动作,不经意的话语都能让她联想到辰,可为什么他偏偏就不是呢。
她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但他却立刻就清晰地感觉到,她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对她来说一直惦念的从来就不是宁远啊。这一个认知在他的脑子里尖锐地叫嚣起来。是,明明是他引着她回忆起辰,可是现在他却感觉到自己疯狂的嫉妒。辰拥有所有他最在乎最美好的东西,而他一无所有。
“我很想很想他。可是等了太久,我真的有些生他的气了。他为什么忘了我们的约定?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对他来说原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吗?”
“不是的!你对他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会吗?可是他没来,他忘了我们的约定。”
“也许辰没有来是因为他来不了了……”
“什么叫来不了了?”
“比如他病了、死了、或者放弃了小提琴……”
“不会的!你不要这么说!”安小语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可是她的心里真的有这么肯定吗?她真的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过这些可能吗?可是这真的太可怕了。她从不敢往深了想。
“我只是想说,也许辰没来是因为他真的没办法实现你们的约定了。那么,安小语,他一定非常非常希望你替他完成你们共同的梦想。所以你不要放弃小提琴。”
“我没有要放弃小提琴啊。”
“毕业以后你不打算继续学习小提琴了对吗?因为你放不下外公外婆对吗?”
“你怎么知道?”安小语惊讶了。
“安小语,没能来见你的辰一定非常非常希望你带着他的份一起去往更广阔的音乐世界。你所看到的听到的,都会像是他看到的听到的。这样就足够了。别让他遗憾。”
“遗憾?我回南山去辰会遗憾吗?”她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如果辰没来真的是因为他出了什么意外……那么,如果连我也放弃了,他一定会非常失望痛苦吧。
“对不起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实际情况是怎么样的我也不知道。可是安小语,你在小提琴上这样有才华,如果你不愿意出国留学只是因为担心老人,我替你照顾他们好不好?”
“什么?”
“你忘了吗?上次你外婆住院手术。你要相信,我能比你照顾得还好。”。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再这样靠近,她会被卷进他温柔的漩涡里从此沉沦。可是,他们之间没有地老天荒啊。他们从来从来都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宠溺地看着她笑了笑。因为他是这样这样喜欢她啊。可是这种喜欢,他却不能说给她听。
那样清冷的一个人,温柔地笑起来。连山风都醉了,撞翻一树桃花。那温柔让安小语心都揪成了一团。疼痛给了安小语一丝清明。这个人,不属于她。
“啊,对了,听说你和肖小姐快订婚了?恭喜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