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些白色,像极了索命的白绫
急诊室外,走廊一片空寂,我靠墙站着,望着火红的灯,心里的恐惧一点一点的蔓延,原来,时间竟可以如此的漫长。
灯熄灭了,躺着的人被推了出来,床头还挂着吊瓶,晃眼的白色在我眼前跳动着。
医生走出来,白大褂闯进视野,看着身穿校服背着书包的我,皱了皱眉头“你是患者的家属?”
我尽量忽视刺眼的颜色,点了下头。
“你家大人呢?或者有没有其他人和你一起来?”
我摇摇头,“我妈妈去世了,身边也没有其他亲人了。
“病人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语气严肃,认真。
“我爸以前也昏倒过好几次了,每天晚上咳得很厉害。有时侯甚至会胃出血,他去过医院检查,医生也和我们说过,但是他不愿住院治疗。”
“小默”
闻声转头,是冷叔,西装革履,步伐匆忙地朝我这里走来。
“冷叔,澜姨告诉你的吗?”
走至我的旁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她暂时回不来,所以,打电话给冷萧,冷萧告诉我的。别担心,小默,叔叔在这儿。”冷叔双手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看向穿着白大褂的人。
“医生,老宁的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晕倒是因为脑动脉狭窄引起的供血不足,至于病人身体的其他情况,需要住院慢慢检查。病人身体是否还有其它的不适?”
冷叔看了我一眼,眉头微蹙,然后开口。
“前段时间确诊了胃腺癌,他不肯住院治疗,说听天由命。”
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当时不是说只是胃出血吗?
“在哪个医院确诊的?”医生不苟言笑。
“华宁医院和力康医院”
“华宁和力康都是治疗腺癌的权威医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先观察观察,等病人清醒后,可以考虑转院治疗。”
医生耐心地说完,然后离去。
“小默,叔叔去缴费办手续,你跟着护士先送爸爸去病房。”
我点点头,强忍眼里的泪水,拼命使自己冷静,和护士一起推着医护床。
一切安排妥当后,两只手放到背后,靠着墙,双腿的力气仿若被尽数抽走,垂下头,不敢看床上的人。
直到脚步声响起,冷叔应该是办完了,用手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泪水,尽量恢复神情。
冷叔看了看病床上的爸爸,然后温和地对我说。
“小默,叔叔临时有点事,必须去处理,你先陪着爸爸,有事就找护士,或者打电话给我,我会找个护工阿姨,处理完后马上就会回来。”
“好,冷叔,你不用担心,你先去忙,我可以的。”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冷叔走后,我看着吊瓶换了又换,直到拔针,全身紧绷,眼神不敢抽离。护士说应该是睡着了,等会就会醒过来,让我放宽心。
沉思再三,他清醒后是不可能想看见我的,于是决定去病房外的椅子上。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闭上眼睛,幼时的一幕幕在我脑海里重现,是痛苦亦是不堪。
直到感觉身边有人坐下,我缓缓睁开眼睛扭头去看,是冷萧,又惊又喜,他没有想开口解释的,却让我无形中吃了颗定心丸。
我频频扭头去看他,注意到我想问却忍着不说才开口“我请假了”。
昨天跟他提了一嘴,我爸身体情况不太好,怕是就已经打定主意坐火车回来了。
没有再说什么,视线放在病房门上。
记忆开始倒退,想起了从前。
我和冷萧之间的感情,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缺乏母爱的惺惺相惜,他待我总比一般人要温柔许多。
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挨得极其近。在他转到我就读的一中后,我们基本上是一同骑车回家。
正常情况下,都是他来我们班门口等我,有时候还大汗淋漓的抱着篮球。
“阿默,走,回家了。”
”清默,你真的好幸运,我怎么就没有遇到这样又温柔又情有独钟的大哥哥呢。”我的同桌总是会杵着下巴呆呆地对我说。
有一些男同学还会吹口哨或者发出唏嘘声。
本来我的性子就有点冷,喜好独处,所以,十分排斥他们的起哄。
起初,还会跟他们解释,“这是我哥哥”,后来,随他们看热闹,再没了去解释的心思,因为姓氏不同,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久而久之,大家都已经给我们冠上了‘早恋’这个名词,见怪不怪了。
而我,每次都在想,这个年纪的人,其实都还没真正地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谈恋爱。却摆出一副‘爷就很懂的样子’,不仅如此,许多人心里早已经跃跃欲试。
记得那次去篮球场等他回家,他准备打比赛,却还是对着坐在花坛上的我大喊”阿默,包你有你爱吃的,饿的话就先吃点,等我一会儿。”
篮球场上一片哗然。
除了装作若无其事,我别无他法。
场上,接二连三的三分球和空心球引得女生们的一片叫好。
这个年纪,单纯而躁动。
比赛结束了,他大汗淋漓地跑过来,我从书包里拿出湿纸巾递给他”你不用跑得那么急,我也没有其他哥哥,只能等你了”。
”这不是不想让你等得太久吗,这么说,哥哥还做错了?”
他弯曲手指敲了下我的额头,接过湿纸巾胡乱地擦擦前额和脸颊两边的汗。
我们相视一笑。
记忆继续倒退,回到初识。
我妈名叫夏沁,我爸叫宁岩墨,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妈,因为我出生的那天变成了我妈离开人世的日子,我的生日变成了她的忌日。
出生时,我爸当时几乎没有看过我一眼,唯恐避之不及。
心爱之人的死让他几乎崩溃,对我更是恨之入骨。
而后,又不知为什么,昏昏沉沉中把我带回了家。
在我八岁的时候,隔壁空荡许久的房子里搬进了我当时还不认识的冷叔叔和冷萧,那时,彼此还没打过照面。
直到十月二号那天,我和爸爸去墓地祭拜母亲,正好遇到了他们父子。
那天的冷萧让人感觉很不易接近,一身黑衣黑裤,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高冷,手里捧着一束郁金香。
很多种巧合往往都是在不经意间席卷而来。
他们要祭拜的人也在这座墓园里。
祭拜过后,冷叔叔和我爸感觉两人相见恨晚,一直在交谈着。
不知过了好久,冷叔叔拍着身旁之人的肩膀说:“这是我儿子,冷萧。冷萧,这是你宁叔。”
冷萧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我爸打量了一下他,“老冷,你这儿子养的随你啊!”
有些感情来得很莫名其妙,明明才刚刚相识的两个人,却好像是故友。
话题从商业转到政治,从政治转到娱乐,切换自然,当真有一发不可收的架势,所以决定转战饭桌。
两个大人的笑声充盈在雅致的隔间里,场面略有一些温馨。
冷叔看我爸丝毫没有想介绍我的意思,主动出声询问,“老宁,这是你闺女?”
被问的人脸上没有什么值得细究的表情,语气平淡,“嗯”。
冷叔以为我们父女吵架了,准备劝和,我知道这可能会让局面更僵,硬作活泼的样子,连忙插一句“冷叔叔好,我叫宁清默”。
“好,好,小默今年几岁了啊?”他笑得极为随和。
“我今年九岁了,冷叔叔。”看着他弯弯的眉眼,我的脸上也展露出笑意。
“老宁,你这闺女的性格我倒是喜欢的紧,冷萧,你长小默三岁,凡事要让着妹妹。”
我爸没有看我,只是对着冷叔叔笑了笑。还是一旁的冷萧说:“菜上齐了,我们吃饭吧。”
点了很多菜,山药排骨,清香辣藕,蒜炒竹笋,青椒牛柳,辣子鸡,鲜味虾………
我盯着那盘清香辣藕,然后瞟了我爸一眼,他的确把目光放在那盘菜上面。我看见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转为哀伤。
尽管年少,但是那刻我却读懂了我爸心里的那份感情。
饭后,我们驱车回家,冷叔叔的车跟在我们的后头。我从来都没有坐过副驾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为那个位置是留给我妈的。
小心翼翼地从后面偷看驾驶座上的人,今天他笑了,真好,尽管不是对我。直到车快到了,我才移开视线。
“老宁,我们下盘棋吧。”
“你那儿还是我这,呃,我家里没有老式象棋,还是去你那吧。”
冷叔叔家的布置风格和我家的大相径庭,欧风的家具,白色居多,看起来简洁干净,菊花的清香时不时的飘进来。
向外望去,各种植物星罗棋布,郁金香,青藤,铁树,剪夏罗,鹤望兰,冬青,朱槿………
有的摇曳盛开,衔华佩实,有的枝叶扶苏,郁郁葱葱,有的,毫无生机。
两位父亲已经在客厅开始了“楚河汉界”。
“冷萧,你带着小默到处转转,我和你宁叔下会儿棋。”
冷萧走到我身边“走吧”,我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零零碎碎的步伐声混杂着树叶的婆娑声,九岁的我却只到十二岁的他肩膀。
“你们要开学了吧?”他斜靠着茱萸,双手抱在胸前问我。
“嗯,快了,还有一个星期。”
“你和你爸爸吵架了吗?”
“不是,他只是恨我”
我看着前方,语气淡然。
“你有时候一个人在园子里画画,而且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你妈?”
“嗯”
对于陌生人,此刻的一问一答,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他沉默了一会便说“你爸讨厌你,是因为你妈吗?”
“嗯,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
他问什么我答什么,就像个被老师提问的学生。
气氛突然陷入沉默,我以为他是觉得揭开了我的伤疤而不知所措,便出声,“没关系,九年都过来了”
“我曾经见到过你爸,在医院里,他哭得很伤心,我想也许是那天吧。”
无法言语的诧异,我妈去世的时候,他应该还很小吧,仅仅一面就记住了吗?
“我妈那天突发哮喘……抢救无效离世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无法遮掩他眼底的难过。
这一刻,我心中的疑惑消散了,看到和自己一样痛哭流涕的人,应该是很难忽视吧。
鹤望兰在不停地的摇曳着,微风吹起我额前的发角,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他,正出神地望着前方。
心里弥漫着苦涩,原来,看起来如此冷漠的他,和我有着一样的经历。
两颗冰冷的灵魂,成熟得太早,孤独了太久,都想要汲取阳光。
我们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路,走走停停,很少交谈,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冷叔叔的声音,“你看你,天还没黑就累了,回去早点休息。”
回到家,他直接上了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向别人一样得到父亲应有的关爱。
但,只要他还肯让我呆在他的身边,也就心满意足了,好过独在异乡。
毕竟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洗漱完后,躺在床上,睡意全无,辗转反侧,怀里抱着妈妈的照片,想着冷萧说的话,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在睡梦里,我看到那个从出生就被送到保育院的我,一直寄宿在外地学校的我,发着高烧打点滴身边没有一个人的我。
从来只知道往账户里打钱,九年了,和我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因为讨厌,所以从小到大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寄宿,假期和过年都不允许我回家。
直到他突然来学校给我办转学手续,知道可以回W省,可以呆在他身边,我高兴了好久。
第一次当走读生,兴奋得不得了,但爸爸却早出晚归,每天忙着公司的事,就算回家也不会和我说话,白天整个房子里,只有我和他请来照顾我饮食起居的澜姨。
转眼我已经高三了,而冷萧也已经快大四了,数年的相处,他成了我最无法失去的人。我们很少吵架,就算有,也都是他先低头。
他对我的好几乎是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和他发脾气。
因为冷萧的到来,这世界好像在慢慢变得美好。原来,我也有资格被人宠着,有机会感受到幸福,我才知道,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有一双温暖的眼神会注视着我。
画面一转,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妈妈,一个绾着发髻的高贵文雅的女子。
纤细的手似乎在呼唤着,我伸手想要抓住,但却发现她的身影在慢慢地变模糊。我拼命地喊妈妈不要丢下我,但任我如何歇斯底里,那道我渴望已久的身影还是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靠在冷萧的肩膀上,他右肩的衣服有些许潮湿。
医院的白色重新映入眼帘,走廊依旧寂静。
我伸手随意地抹了把眼角的泪水,心中的不安慢慢地消退。
原来只是一个梦,冷萧低头看着我,抬手擦了擦我没抹干净的泪痕,指尖温暖,眸子心疼,轻拍我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