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以解忧,惟有于尔之旁
大概过了几分钟,他缓缓开口。
“我爸已经雇了一个护工阿姨,阿姨会守着宁叔的,他处理完事情就会过来,我们先回家吧,你明天还要上课。”
我没有马上应声,过了一会儿,仿佛想到什么,心中释然,站起身。
“好,我再进去看一下我爸”
走进病房,床上的人双眼紧闭,眉头微蹙,额头隐约浮现出几条淡淡的皱纹,双鬓已经染上了白霜。
心狠狠的抽痛了,四十五岁的父亲不应该这么苍老憔悴。
是因为我这个他从来都不曾关心的名义上的女儿,还是因为已经世故多年的母亲。
直到冷萧进来拍拍我的肩膀,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发呆了许久。
退出病房,我们准备走路回家,医院离我们的家没有几条街。
何况,我和冷萧还是那种能走路绝不坐车的人,倒不是因为我们晕车,而是,沿途看风景,更有机会感受这时间的烟火气。
这时的冷萧大学生涯已是最后一年,而我还在准备冲刺高考。
他总是喜欢走在我身后,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他是在保护冒冒失失走路,不爱看路的小丫头安全抵达终点。
“马上高考了,复习得怎么样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但看看我的表情,又像似知道了答案。
他总是能猜得出来我在想什么,“宁叔这边没事,你放心,好好复习。”
“他生病了,很严重的病,胃癌的一种,虽然他厌恶我,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哥,你说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害怕,我不想失去他。就算他不理我,我也想要他好好的,我只是想要他好好的。”
在他面前,不用掩饰,不用压抑。
我的声音只是带着点哭腔,没有泣不成声,更没有号啕大哭。
因为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给自己披上了开心果的外衣,试图摆脱煞星这个烙印。
他上前几步,走至我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将我转过去面对着他。
“本来想着等你高考后再告诉你,世事果然不会尽如人意。”
显然,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人生就是这样,计划赶不上变化,安排敌不过意外。阿默,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生老病死就是其中之一。没有人能够拥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一辈子,它们或早或晚,都会不属于自己,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往之,尽力而为之,让时间来抚平一切。”
他低声宽慰,像在给小孩子讲道理。
明明温言软语,可我好难过。
我从来都不确定他对我的温柔和宠爱到底是出于什么感情,或许只是单纯的把我当成一个突然出现,需要保护和陪伴的小妹妹。
当年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天池大学,光芒四射,可是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他却在冷叔举办的庆祝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太激动了,只有我知道他是心里难受。
因为他并不想学财经,他想学计算机,以后开一家自己的游戏软件设计公司。当初填志愿的时候他对冷叔说,可冷叔反应很激烈,反对他报计算机并要求他报财经类,以后好接管他的公司,两人开始了冷战。
我很想帮冷萧解决这个烦恼,但却发现什么也做不了。一边是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的提出一个最正常不过的要求的冷叔,一边是我最不想让他难过的只是想实现自己梦想的冷萧。
直到那天晚上冷萧来我家找我,他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双眼猩红,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从来没有看到他哭,我几乎不知所措。
“阿默,我投降了。”
他低着头,我看着他,眼里涌出了什么,微微仰头,逼了回去。
“今天晚上,我看见我爸拿着我妈的照片说”小冉,冷萧他自己有梦想有追求,我不想勉强他,可是我辛辛苦苦创建了一辈子的公司我不能看它就这么毁于一旦。我知道作为父亲,这样未免太自私,可是你知道的,公司是我和你的结晶,只要它还在,好像你就也还在我身边一样。”
倒回去的眼泪毫无防备的又流了下来。
“阿默,我妈去世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要永远听我爸的话。”
“我已经失去了我妈,不想再失去我爸,更不想让我爸难过。”
我走到他旁边空着的一半秋千上坐下,“阿默,明天会是不一样的,对吗?”
我握住他的一只手,“哥哥,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是尽力一试之后都成为囊中之物的,也大有人在,不是吗?”
他偏过身体抱住我,哭得压抑。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心里更难受了,呵呵,我连尽力一试的资本都没有。我爸想去找我妈,我想留住他,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哪是鱼与熊掌,哪有什么二选一。
“走吧,我们回家。”我扬起头看着他,眼神坚定。
冷萧知道我并未真正接受这个事实,就想着法子分散我的思绪。于我,一个人还无法淹死的泥潭,何必脏了他的衣摆。
他与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希望他是开心的。
“想好报哪所学校了吗?”
“我想考池大。”
他眉头微蹙,有点惊讶。
“可你小时候不是想考美院吗?”
“突然想学财经类了,正好池大的财经是上上之选。”千方百计的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掩盖我内心的借口。
哪是现在想呀,自从你去了池大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已经扎根了。
“小丫头不想当画家了?不想成为第二个凡高了?为什突然想学财经了?”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已经一米六几的我还是只到一米八几的他的肩膀。
他的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志向。
“当时年少无知,口出狂言,还画家,还凡高,冷萧,你能不能给我留点脸了。而且,最近看了一些财经类的书,感觉金融管理还是蛮有趣的,所以想试试看。”
“有趣?试试看?好吧,丫头,欢迎你继续成为我的小学妹。”
我笑了,学着他的语气说“那学长,我现在走不动了,你可以帮助一下你可怜的学妹吗?”
冷萧斜了我一眼,走在我的面前蹲下,拍拍肩膀”上来”。
冷萧背着我穿过了好几条林荫街道,“放我下来吧,你都出汗了,我最近长胖了。”
“轻得都可以被风吹走了,哪里来的重量,困了,就趴着睡会,应该马上到了。”我帮他擦了擦汗水,便搂着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直到听见他叫我“阿默,到家了”,我才意识到我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把我放下来后,他走到门前停了下来,我把钥匙递给他,还没等他开门,澜姨就提着两袋垃圾从里面推开门走了出来。
“澜姨,你不是说有事暂时回不来吗?”
“你跟我说你爸在医院,我就赶紧把手边的事处理完赶回来了。”
我上前抱住她,没有说什么,就安静地抱着,这么无助的时候,你们都在,真好。
“澜姨,把垃圾给我吧,我去扔”冷萧说。
“不用,你们先进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饿了没?阿默”
感觉到肚子已经在抗议了,我点点头。
“澜姨可能还要一会儿,我先给你煮点面条吧,虽然不敢保证好吃。”
我欣然点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给我煮东西吃。
因为经常在一起,我家他自然是熟悉的。
他走进厨房,洗完手就开始忙起来。我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倚在厨房的门栏上,却发现事情没有像我想的那样,他并不是手忙脚乱,而是很熟练。
知道我站在他身后,偶尔会回头对我笑一笑。
“阿默,要加蛋吗?”
“要,我以为你不会做饭的。”
“我家又不像你一样,还有澜姨,我爸说要让我养成自劳自得的习惯。所以饿了又不想出去的时候,就得自己动手了。”
正当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又说“阿默,盐没了。”他拿着筷子搅着锅里的面,偏过头对我说。
“是吗,可能澜姨没有注意,那就不放了。”
“那怎么行,没有味道”
他皱了皱眉头。
“你来看着火,我回我家拿去。”
他转身正准备去,澜姨就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
“澜姨你回来了啊,盐没有了,我回家去拿点儿,你帮我看着点锅里的面条。”
澜姨扬了扬手机的便利袋。
“不用了,呐,这不是,我已经买回来了。”
冷萧回头和我相视一笑,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有澜姨在,真好”,澜姨被我们的语气逗笑了,厨房里的空荡霎时被笑声填满了......
澜姨名叫沈澜,虽然名义上是我爸给我找的保姆,但实际上我和澜姨的关系甚至比我和我爸要亲密得许多。
自从我爸接我回本省以后,朝夕相对,我和澜姨早已把彼此当作自己的亲人了。
听澜姨说,她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她的女儿和丈夫都在一场车祸中走了,如今,孤身一人。
澜姨把应该给她女儿的爱都给了我,对我,无微不至。
所谓的抱团取暖,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好吃吗?”冷萧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嗯,还不错,你这手艺已经不愁找不到女朋友了,放心。”我一边吃着面,一边回答。
味道确实不错。
他愣了几秒,然后出声。
“那可不是嘛,手到擒来。”
我无语的抬头白他一眼,“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低调做人才能活得长对了,澜姨呢?”
他浅笑,“呵呵,澜姨在整理厨房呢。”
饭后,他给我讲了一些我不懂的题,我们下了一会儿围棋。
转眼天空就已经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纱布,倒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繁星和月光又让它美得不可方物。
“小萧要回去了吗?”澜姨听着我们的脚步声便问。
“嗯,我准备回去了,澜姨,晚安!”
我走在冷萧的后面,到了玄关,他突然停了下来,来不及停下,我一头就撞在了他的背上,鼻子痛得让我眼里畜满了泪水。
他转过身,扶着我的肩。
“很疼吗?你总是这样,走路都不看前方的。”
“明明是你突然停下来又没有和我提前打招呼的好不好?”
我抬起头委屈中又夹杂着一点理直气壮的说。
其实在我说出的那刻,已经在心里骂自己二百五了,哪有人在走路时想停下来还得先跟后面的人打个招呼的。
“把手放开,我看一看,撞得严不严重。”
我放下捂着的手,他凑近看了看”还好还好,没什么问题,只是有点红,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你这是准备要拿自己鼻子和多少人硬碰硬啊。”
我抬手轻轻碰了碰鼻子,好痛。
“你会在乎吗?”
他笑了,眼眸铮亮。
“当然了,你鼻子又不是石头做的,经常撞,那得多疼啊,说不定脑子也连带撞坏了!到时候大家都说我妹脑子有问题。”
看着他爽朗的笑,我突然发觉也许一直这样,也挺好。
“早点睡,我先回去了,明天送你去上课,然后我直接去医院看宁叔。”
“你明天不回学校?你请了几天假?”我满脸惊讶。
”一个星期,阿默不要总是大惊小怪的。”
“不行,你明天还是回学校吧,我已经跟老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照顾我爸了。”
“这怎么能行呢,你现在正在冲刺阶段,不能请假,大学的课一个星期也上不了几节,没什么影响。”他伸出手拍拍我的头。
“冷叔叔同意吗?”
“当然了,我爸这几天要照顾我们两家的公司,所以没法往医院里跑了,就算是已经请了一个看护了,他还是不放心,听到我这样说,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感觉到我心里还有顾虑,他拍拍我的肩膀“阿默不是想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吗?要好好复习,录取分可是很高的。”
他离我那么近,玄关暗色的灯光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异常温柔,我的心怦怦的跳个不停,真好看。
怕他看出来我在想什么,连忙说,“我知道了啦,真啰嗦,你赶紧回去吧。”
我把他的身体转过去,然后从后面推着他走。门随着他的身影的接近打开又随着他的离去而关上。
看着还留有他余温的拖鞋,突然感觉心是那么的安,静得那么的自然。只要他还在,我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的好。
回到正厅,看着澜姨正在低头认真地织着毛衣,”澜姨,还不睡吗?现在离冬天还早着呢,怎么现在就开始织了。”
“有时间便织一点,年纪大了,速度慢了,等冬天来了,你就可以穿了。”
不知道上天是不是打了个盹,让我侥幸认识了澜姨。
澜姨笑了笑”小默,还是赶紧上楼睡觉吧!明天早上我会去医院看你爸,放心吧。”
“好,晚安”
上楼准备睡觉,回头看了看沙发上的人,吊灯的微光把澜姨的脸趁得越发的素净,娴熟而又温柔。
也许是很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看到了原本过着幸福生活的爸妈,因为我的出现,整个家庭支离破碎。
仿佛又看到了冷萧,他对我招手,对我笑,我们一起荡着园子里的秋千,一起去动物园里看长颈鹿寻求食物。聊着无忧过往,欣赏晴空万里。但是不知怎么了,他拉着我的手越来越冰,而且身影越来越模糊,我想牢牢地抓紧他,但却发现手里只剩下余温,而他已经消失不见。
“阿默,醒醒,起来了,要迟到了!”
听到呼唤,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冷萧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发现他正坐在我的床边,我害怕地抱住他。
被我过于激烈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摸摸我的头,“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在这呢!”
我点点头。
“没事,小孩子做的都是小狗梦,是反的。快起来吧,昨天晚上没调闹钟吗?澜姨做了你最爱吃的蔬菜粥呢!我先下去了,你自己赶快洗漱一下。”
十八岁了,还是小孩子吗?
看着他关上门出去,我拿起闹钟一看,发现已经7:00了,右手扶上额头,又拍了拍头,心里想我还真是能睡啊。
手杵在枕头上的时候,是潮湿的。
不知道我爸的情况怎么样了。
掀开被子,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突如其来的明亮,让我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
清晨的碎光透过玻璃洒在地上,光晕好像油画里明媚一般,柔和的微风扑面而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转身洗漱。
下楼的时候看见冷萧一个人坐在那吃饭,我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碗里的勺子舀粥喝,甜而不腻。
“澜姨呢?她不吃吗?”瞟了眼四周,没有看到澜姨,我便问。
“就你最懒了,睡到现在才起,澜姨已经去医院看冷叔了。”
我拍拍额头“明明记得调了闹钟的”。
冷萧看着我身上的校服。
“每次看你穿着校服的样子,我都想回去读高中了。”
我低头看着身上浅蓝和白色相间的上面标着”第一中学”四个字的校服,然后抬头说“那我脱给你,你去。”
因为时间有点紧,我和冷萧打车出发,我在一中下车,而他直接坐着去了医院。
车身带起清晨的一路灰尘,一中高墙上的爬山虎盎然生机,空气这样清新,忽然感觉心情也晴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