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王妈沏上新茶。
“蔻蔻,我带你参观。”宇廷拉起蔻蔻,书房、琴室、二楼自己的房间与露台花园。
“宇廷心热,你少泼冷水。”郑伯年借机提醒老伴。
“就只你知道心疼儿子?不是我势利,薛家如此境况,就靠这一个女儿支撑门楣,蔻蔻,你真当起这名字是为自立自强来的?豆蔻丝柔若无骨,最善攀附。”
“现在心疼儿子,由着他去,将来拖家带口,养房养车兼奉养丈母娘,有他好受!”郑母说着说着,气不打一出来。
“你还未见上次,与淑娴在宇廷商场发生些误会,淑娴被她抢白的一句整话说不出,将来进了门,我还不被她挤兑得身无立锥?”
终究还是记得。
“我看这孩子斯文,倒不至于。”郑父不以为然。
“那你是未亲眼得见。”郑母抢白老伴儿,“单凭小地方来的女孩子,一人能在海洲立足,这一点就足见不简单。”
“四五线小城来此地打拼的年轻人比比皆是,不见得都深怀心机。”
“宇廷此刻已被她迷惑,你见他几时奉一汤一饭给你我二人?”
“学会照顾人,岂非好事?”
“咄,侍奉个相处不过数月的小妮子,眼里何尝有父母。”
“那倒也是,回头我说说他。”郑父深知发妻脾性,不多反驳,接着说:“其实你也不必多虑,只得这一子,宇廷结婚用房产储蓄,一早已备好,倒也不劳他小两口贷款辛苦。”
“我怎会不知?”郑母打断他:“只是二人需门当户对,旗鼓相当,对事物、对金钱、对前途认识一致,方能长久。”
这点是真,郑父与郑母当年也是媒妁之言,只是两家家世相当,受教育接近,夫妇二人多年举案齐眉,甚少龃龉。
“那倒也是。年轻人只凭一时冲动,爱起来如火如荼,过起日子方知诸多不适。”郑父点头,对老妻所言亦深感同意。夫妻多年,二人间的讨论争执,多以郑伯年的一句“那倒也是”结尾。
“似令如那样的,从小知根知底,那孩子又知书达理,腼腆孝顺,将来生活在一起,不知少多少波折。”说起令如,郑母顿足,“唉,令如,可惜了令如。”
说话间,宇廷与蔻蔻有说有笑下楼来。
郑伯年自沙发上伸伸腰,再看蔻蔻,目光里多了几分研判的神色。
“怎么样,蔻蔻,我这陋室,可还过得去?”
“叔叔您说笑了,客厅古色古香,十分雅致。露台最令人心折,花木扶疏,精心修剪,足见热爱生活。”露台视野开阔,的确令蔻蔻精神为之一振。
“比起你在北川老家如何?”郑母冷冷地问。
蔻蔻一愣,随即正色:“北川屋舍是先父留下遗产,母亲与我勉力修补,不致破败。房舍虽小,却整洁温馨。再加上北地天大地大,风光无限,另有一番生活滋味。”
“嗯,北边地广人稀,经济不够昌盛,且多悍匪,这也难怪,穷则思变,穷山恶水则多出刁民。”
蔻蔻红了脸:“是,北地人心直口快,不似海洲,十平米地上也要繁复精致,人心莫测。”
郑母变色。
郑父立刻倒一杯茶给老妻。
“也不能一概论之,蔻蔻也出身北地,我看就很好,方才与我在书房赏字画,一眼看出米芾真迹。”郑父解围。
“是啊妈,”宇廷嘻嘻笑向郑母“撒娇”,“看不出来,您怎么还是‘地域黑’呢?”
一边说,一边拉蔻蔻在沙发坐下。蔻蔻不敢放松,挺直腰身,侧坐在沙发边上。
“什么‘地黑天黑’的?你这话才真是‘莫测高深’!”郑母不悦。宇廷见情势,故作轻松向蔻蔻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郑母看在眼里,如同儿时一样,拧一把儿子脸颊。“我且问你,你们两个谈恋爱,公司可否知道?”
“还未公开,公司有规定。”宇廷老实说。
“那将来怎么办?你走还是她走?”
“阿姨,宇廷在公司前途可观,我将另做打算。”蔻蔻接过话答。
宇廷看一眼蔻蔻,两人并未商议此事,原来蔻蔻一早考虑过。
“大学刚毕业,工作未满一年即跳槽,新雇主必定难找。”郑父考虑实际。
“只得勉强一试。”蔻蔻说。
“依我看,”郑母接话,“薛小姐你年华正好,倒不急于为儿女私情影响前途,何况,刚才不是还说希望凭一己之力,在海洲置业,接母亲安享晚年?”
“母亲意思让我们先不急公开关系?”宇廷给予给一个光明的解释。
蔻蔻听明白的,却是另一个。
“我会慎重考虑阿姨建议。”蔻蔻淡然回答。
“家中可还有兄弟姊妹?”
“我是独女。”
“还有无亲戚在海洲?”
“孤身一人。”
问及此,郑母沉吟,从沙发上坐起,趋身向宇廷:“你们两个,感情到何种程度?可曾谈婚论嫁?”
不等宇廷说话,蔻蔻低头轻声回答:“我们在一起不过个多月。”
语声低沉,语意懒懒。蔻蔻睫毛低垂,面色灰败,失去神采。
郑母似松了口气,仰身坐回沙发深处,“我也说,还早呢,不急见面。什么人家的女儿,总得多处一处,调查清楚了再说。不用什么香的臭的都着急捧回来让我看,都是宇廷,非要坚持见面,我犟不过他。”
“妈——你说什么呢?”宇廷终于坐不住,“什么香的臭的?”
“坐下!”郑母厉色,“这才什么时候?就忘了娘!”
郑伯年见状也摇摇头,拉住宇廷衣角递眼色,示意他坐下。
“你母亲也是为你和蔻蔻负责任,你们现在年轻,又有父母宠爱,不懂得世道人心艰难,多处一处,多发现一些对方缺点,多磨合,总是好的。”
这下,宇廷和蔻蔻均无话可说。
郑父接着说:“工作问题,总要慎重,不可说辞就辞,特别是蔻蔻,毕竟靠它生活,不可儿戏。”
“多谢叔叔您教诲!”蔻蔻诚心感谢。
“大不了我辞职好了!”宇廷突然说,“我有资历有经验,不难再找份差事,略有积蓄,数月半年无业也不成问题!”
“听听,伯年你听听!”郑母气急,转而对宇廷:“你这个工作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要不是我和你父亲腆了老脸请你方叔叔帮忙,你如何顺利入职?如何在公司平步青云?真是得来容易不知珍惜!”
原来还有这一节。
宇廷瞥一眼蔻蔻,迅速涨红了脸,站起来,忿忿地对母亲说:“当初如果不是你反对,我怎会学个自己毫无兴趣的专业?!还有,还有,我又怎会放弃找好的工作,去这个琐碎的户外用品公司?!再说了,凭什么说我升职就一定是蒙人照顾?我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
宇廷豁出去了,将多年压抑的心结,统统说出口,只是从未如此顶撞过母亲,宇廷缺乏底气,一番话说得气喘。
“怎么了怎么了?”王妈一路碎步,急急从厨房出来。一看阵势,挽住宇廷胳膊,“小宇,少说两句吧,走,我给你们炖了雪梨甜汤。”
又来拉蔻蔻,“薛小姐,走,一同去厨房喝汤。”
“喝什么喝?!”郑母厉声喝道,一转脸,心酸涌上来,委屈到落泪。
王妈被她一声吼,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宇廷一看见母亲落泪,像被针刺到,颓丧得低下头,却正看到母亲头顶新生的白发,自染过的发丝根部齐茬长出,秫然惊心,不由得松口道歉:“妈,对不起。”
郑母不理他,只悄悄落泪,郑父递一张纸巾给她,她一手抢过,在眼睛鼻子上不住地擦。
一时大家都静默无语。
还是蔻蔻先说话:“郑叔叔、郑阿姨,你们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知道你们也是为我们好,我会回去好好考虑。”
“我就不多打扰了,我该回去了。”转向宇廷:“宇廷,我自己坐车回去,你在家陪陪父母。”
“叔叔阿姨再见!”蔻蔻快速取过外套,换好鞋子,向二老告别。
郑父冲她点点头,郑母则置若罔闻。
“我送你。”宇廷跟上。
“你给我坐下。”郑母突然发话,“我还有话跟你说。”
宇廷看看母亲,又看看蔻蔻,不知如何是好。
蔻蔻推推他肩膀,安慰似的拍拍,“没事,小区门外就有地铁站。”
语毕,不待宇廷回应,开了门自出去了。
阳光依然耀眼,在海州四年多,蔻蔻仍旧没习惯这里的低纬度,说起来,还正是寒冬腊月呢,太阳却高高挂在中天上。北川此刻正是一年中最冷,北风卷地白草折的时候,可此刻的南国,却温暖如春三月。
蔻蔻走在路上,突然想念北川的风雪,如琼似玉,飘飘洒洒,漫天飞舞,席卷所有的繁琐、不堪、留下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