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安静而黑暗,只有汩汩的暗流涌动,彻骨的冷。
叶晴不由得抱起双臂,呀,眼皮好重,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呼吸不得,胸口似压着千斤重。挣扎两下,身体似乎在向上浮起,不那么痛苦了,再挣扎,身体的压迫感越来越轻,头顶上越来越多光亮。
一口气喘出来,叶晴睁开了眼睛。
有片刻的失神。
眼前景物慢慢清晰,是一个古旧的小院。
叶晴动动身子,啊,浑身酸痛,都已麻痹,自己怎么睡在一张竹椅上。
挣扎着坐起来,才感头晕目眩、头痛欲裂,扶着额头,咦,怎么有满面泪痕?
好似做了一个疲惫的长梦。
低头坐了一会儿,叶晴掩面啜泣起来。
不是梦,不会有愈来愈清晰的梦,愈来愈清晰、完整。从梗概、到内容、再到感情,从一个月,细到一天、一分、一秒,无数光点自四面八方像暴风雪一样涌来,汇聚成白炽的一片,又逐渐显现出五光十色的色彩,如同一幅快速被填充完整的画卷——叶晴得到薛蔻蔻的所有记忆,最后一个画面,是宇廷。
叶晴心如撕裂般疼痛。
许久,抹去眼泪环顾四周,已是清晨,远山薄雾蒙蒙,院中四下无人,石桌上结了露水,还放着昨夜里的半盏茶。
叶晴站起来,一个趔趄,才发觉双腿酸麻,缓缓挪步到照壁前,果然,这里长着一株北地少见的豆蔻,旁边有一支被掐去了,断痕犹新。叶晴望着那断痕,眼泪又不住淌下。
蔻蔻,蔻蔻,你芳魂何处?
她走到殿中,土地公公与土地奶奶的塑像端坐殿台之上,仍如昨日傍晚,眼观远方,带一丝莫测高深的笑。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安排?是神仙就了不起吗?轻易主宰我的命运,为什么让我在一夜之间经历这样的大喜大悲生离死别?”叶晴在心里控诉。
木胎泥塑无言。
叶晴跌跌撞撞走出庙宇,茫然四顾,附近有村落,摇摇晃晃走过去,借部电话打给好友郗雯。
郗雯在报社任记者,时间自由,一个电话,不到一个小时,已经驾着采访车赶来。
一见叶晴,她不由得惊呼:“老天乖乖!你这是怎么了?被打劫了吗?劫财还是劫色?”
叶晴自后视镜望望自己,可不,头发凌乱,妆容模糊,双眼红肿。
“郗雯,我好似从战乱中回来。”
郗雯见状,再不敢多说,发动那部大马力四驱车,即刻送叶晴回家。
不理会郗雯的质询,叶晴将她推出门,“快回去工作!”
关上门,颓然坐下。
家里一桌一椅景物照旧,前一日剥开的半个橘子还放在茶几上,看日历,仍是此年此月,比起昨天下午,不过过去十几小时,可叶晴已经历过生死,再世为人。
看着眼前一切,叶晴掩面,泪水自指缝中涌泄而出。
电话声蓦地响起,叶晴机械地接通。
“喂,晴晴,昨晚给你发那么多微信,怎么都不回?”声音熟悉又陌生,是陈天明。
字字锥心。叶晴一言不发,挂断电话。
下午,叶晴被大老王一通通电话催回公司上班。
果然,昨天会上的投资案今早已经董事会通过,不日即将落地。
“打电话给郑总,晚上约他吃饭庆祝。”大老王吩咐叶晴。
郑总?哪个郑总?哦,宇廷——
叶晴头痛心痛。没办法,既已回归现实,生活还总要继续,已经2019年,生活能留给叶晴停摆的时间并不多。
宇廷老了许多。
是昨天会议室里那个精神奕奕的样子没错,可叶晴心里记忆更清楚的,是另一个。
整个晚宴,叶晴有点失态,常常看着宇廷失神。
宇廷瘦了,脸颊上的婴儿肥不再,身形也瘦削许多。笑起来嘴唇仍是个好看的v字,只是,法令纹加深,使鼻子看上去更英挺,总之,棱角与硬线条多了,不再是过去壮实得有点圆乎乎的宇廷。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郑宇廷注意到了叶晴若有所思的眼神。
“啊,不,我只是,想到一个人。”叶晴慌忙低头,拿起酒杯掩饰。
宇廷轻轻蹙眉,呀,这个躲闪的眼神,像极了。
“工厂的地块已经有了,西区湿地附近有一块,还有一块在南边环山路跟前,改天让叶晴带你去都看看。”大老王对宇廷举杯。
“王总兵贵神速。”宇廷与王总碰杯,一饮而尽,眼角却不自觉地瞟向叶晴。
“别忘记你的交换条件。”叶晴耳中蓦然出现一句耳语。
叶晴惊得回头,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人。
“救我庙宇……”
这次听真了,是土地奶奶。
可是,为什么要救?感谢你们让我经历生离死别?!叶晴气苦。
叶晴整晚都不怎么说话。
对面桌前宇廷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还是那个音调,只是,温情不再。
突然,想起温令如,哦,宇廷终究是和令如成婚。不知令如现在变成什么样?只是,为何又要离婚?还有辛宁,辛宁在哪里?张天莉和陈天明后来又如何?原来陈天明的过去还有张天莉这一段,竟然丝毫不知。天明,你太不够坦白。
叶晴心里乱纷纷,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一早,那个特殊的铃声又响起,屏幕上一个字:“明”。似曾相识的一幕,叶晴心里苦笑。
叶晴接电话,约天明下班后见面。
到餐厅一坐下来,叶晴立刻说:“天明,不如分手。”这句话叶晴以前说过数次,只有这次最真心。
“晴晴,我约你,也是想告诉你,我已经要跟霍美薇离婚!”
叶晴牵牵嘴角嘲弄地笑笑,这句话,她没听过一百,大概也有八十。
“你不信?喏,你看——”
陈天明从手包里翻出两页纸——“离婚协议书已经写好。”
叶晴接过来,一页页翻看,突然,觉得好笑。
男人爱一个人的时候,捧着鲜花,开着豪车,对,甚至热气球,那么诚恳地跪在地上祈求女人能给他幸福。不爱的时候,一条一条列出来,房子是你的、车子是我的,冰箱、电视怎么办?顶好有条锯子,中间锯开,你一半、我一半,两不相欠。
多么公平,多么潇洒。
那感情呢?感情怎么算?也用锯子割开?可是,又该用什么来称量?
叶晴思绪远游。陈天明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已打动了她,接着说下去:“晴晴,你看我已签好了字。”他探过身去,指着纸张下角。
叶晴连眼珠都不动一动。
突然,她张口问:“张天莉住院的那晚,你为什么不来?”
“谁?谁住院?”陈天明错愕。
“张天莉,海洲的张天莉。”叶晴转过来,直视陈天明。
陈天明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
“让我来说,”叶晴正色,“张天莉根本没有什么诸多男友,孩子是你的,她出事那天,你根本就在海洲,可是你当时在陪霍美薇,对,也许还有李天莉、王天莉,谁知道。或者,是怕牵连到你,怕你另有女友的事让霍美薇知道!”叶晴连珠炮似的质问。
“你对谁有真心?霍美薇?张天莉?还是我?!不,都没有,你只爱你自己!”
喊出结论,叶晴自己也震惊,可不?陈氏最爱的就是自己。
陈天明已经震惊到无话可说。
“对,你爱自己。”叶晴回过神,继续说:“所谓爱我们,不过是因为我们让你快乐,每个人都各有用途,霍美薇是你的绿卡、天莉是你的快乐,那我是什么?天莉之后的另一个金丝雀?饭后甜点?”
“你所谓的爱,不过是花点钱,花点时间吃饭逛街看电影睡觉!你付出了什么?牺牲过什么?”
“晴晴,不是非要有牺牲,在一起快快乐乐不是很好……”
叶晴怒视他。
“晴晴,可是我是真的爱你。”天明眼中已泛起泪光。
“是,你真的爱我,”这点叶晴的确承认,“只是,你爱我们每一个!”
说完这些,叶晴拿起外套走出餐厅。
陈天明有一刻呆住,站起身想去追叶晴,又停下了脚步,突然有点怕,我真是这样的人?只爱自己?
今晚的事情太突然了,叶晴怎么会知道有个张天莉?天莉,那个海洲的艳女,天明当然记得她。
叶晴被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因为激动脸上发烫,而眼泪已流到下颌角。她忽然惊醒,自己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勇气?最近几日都是这样,柔而不弱,清明坚定,大概,是因为蔻蔻吧。
这段时间,叶晴都浑浑噩噩,一会儿,她记得自己是叶晴,一会儿就迷糊,陷进蔻蔻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