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遇
我算是认识到了,世间最麻烦的事,就是养育一个小孩,而世间最幸福的事,也莫过于此。时光啊,像个小偷,用高超的手法转眼摸走了十年。
小新长成了小男子汉,梨花成了二十来岁的女孩,在京里上医学院。父亲还健康着,阿郎也没变走样。我啊,谁知道呢!没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老师,没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没能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妈妈、女儿,没能成为谁的靠谱的朋友,也没变成一个完美的女人,反正我啊,活着就行。
因为要到京里检查身体,又赶上梨花回校的时间,所以为了搭个伴去了梨花家里。
一去梨花的母亲就拉着我说:“你知道吗?曹大姐有个儿子,三十好几了,在边疆支教。”
“她有个儿子?您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就在上个星期的下午,那会儿天正热着,曹姐招呼我们群里那几个去做美容,就钢琴班楼下那个。我,小王、天天妈、老高都去了,我们刚一躺下,曹姐就看着手机自言自语在那说:‘儿啊,出息了。’我们一听,曹姐啥时候又多了个儿子,以往提及的时候,曹姐不是说自己没有孩子就是搪塞着岔开话题,今天从哪冒出来个儿子,我们就奇了怪了。就问她哪来的儿子?她把手机上的照片给我们看,还说:‘真是对不住大伙了,这就是我儿子,前些年犯了事,进去了,自己也觉得羞愧,便不好意思提起,还对大伙撒了谎。现在出来了,又干成了事,出息了,就觉得不能再瞒着了,拿出来让大伙见见丑。为表示歉意,今天这趟说什么都要我请。’曹姐人也真是的,自己儿子还藏着掖着,不过也是,家丑不外扬,能这般曹姐也真是够坦荡的。”
“您看到了照片?”我屏住了呼吸。
“看到了啊,大伙都看了啊,皮肤黑黝黝的,高挺的个子,健硕的身躯,抱着捆小树苗,笑得很是灿烂,脸上和衣服上都着了灰尘,应该是刚做完什么活拍的,你还别说,相貌倒是挺英俊的,要不是到那地方遭罪,说不准能成个明星嘞,大伙都暗自里说,他不像是个会做坏事的人啊。”
“你是不知道啊,老高,她男人在银行工作的那个,平时就爱说个闲话。眼看曹姐抱着照片是瞧了又瞧,乐得合不拢嘴,大伙也蛮高兴的,能在这样的下午做个美容。可那老高,跟个小老婆子似的,又管不住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句,你儿子犯了什么事?你瞧瞧,多气人啊,曹姐的脸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大伙也是心里咯噔一下。”
“最后那?”我追问道。
“最后啊,嘿,要不是说你姨姨我机灵。我赶紧插嘴道:‘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好就行。今儿个好不容易做个美容,跟你们说话,准又会多添一道皱纹,听你们在这一直念叨,等做完了,可还会说我又老了几岁呐。’”
“大伙附议,就是就是,要享受当下的好日子一类的话,这才把曹姐肚子里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即我便在老高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块。你还别说,那儿的美容效果还真不错,回头你……”
听梨花说,真真现在在唱歌,她们晚上的时候有演出,所以在小新入睡后,我和梨花跑出旅店,去为真真打气。
我们辗转反侧,到了一个灯红酒绿的繁华地区,霓虹灯正渐渐熄灭,和孤风一起吹入黑夜。梨花拉着我逆向而行,穿梭过忽明忽暗的店市后,停在一个巨大的酒红色招牌下,门口聚集着一堆堆年轻男女,鲜艳的颜色和显著的商标,露骨的皮肤点缀着精美的饰品。在接受过西装男的审视后,穿过一道检测门,刺眼绚丽的灯光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瞬间席卷了感官,狂欢的人群、摇曳的光芒、碰撞的酒杯、弥漫的烟雾、燥热的气氛、抬眼望去,顿悟,这是一个岛,名为“Livehouse”。
虽有所耳闻,但却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突如其来的视觉听觉冲击,使我一时间还无法适应,收缩着身子,紧盯着梨花,生怕自己一下子就跌落到浪潮当中。
我们落座在舞台一侧的角落边,挤在几对年轻情侣当中,他们紧挨在一起,又往玻璃杯里添满了啤酒。我脱掉外套,将桌上的灯牌推到中间,好把双手放上去,以此来缓解局促。梨花掩着手张着大嘴与我说话,我点点头然后微笑。
舞台上一个披发的男生,马丁靴、牛仔裤、花衬衫,声嘶力竭,将话筒直举过头顶,白色的顶光灯从他的眉梢照到鞋尖,在舞台中央形成唯一一道光圈。他身边的姑娘更是惊艳,高帮球鞋、超短裙、黑皮夹克,最显眼的是斜挎的红色贝斯和嘴唇上的一抹浓艳,只要她一用黑色的指尖划过钢弦,各种颜色的射灯便立即漫天飞舞,然后整个会场一起开始舞动、跳跃、呐喊。紧靠着电子屏幕,用玻璃罩隔离进去的是一套架子鼓,还有一旁的吉他和电子琴,和其他调节音效的设备,奇怪的是,在如此拥挤的舞台上,夹缝里还侧摆着一架立式的小型钢琴,无人弹奏,却是我唯一熟悉的乐器。
我慢慢适应了这种环境,与梨花一同晃着脑袋,摇着双手,无论是这支风格独特的乐队还是接下来只有两支木吉他的民谣都让我觉得新颖和惊喜。但笼罩着的红色光晕,以及因为没沾酒精而保持的清醒,让我意识到这个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世界是脆弱的,从这里得到的慰藉也会像身上的香水味一离开岛屿便会被冷风吹散而去。
“应该是下一个了!”梨花在演出中场休息时对我说。
“什么?”轮播的音乐依然保持着巨大的音量,好似是用来维持现场躁动的情绪。
“我说,应该轮到真真上场了!”
“是嘛,她人在哪?”
“不知道,应该在后场吧。”
“好。”
“这是真真第一次演出,所以来得早了,姐,你还可以吗?”
“什么?”
“我说,这是真真第一次演出。”
“嗯嗯。”
“姐,这儿的环境,没关系吗?”
“没事,我挺喜欢的,我也还是年轻人嘛!”
梨花和我碰杯,我喝了些果汁,眼睛飘忽不定地环视四周。
一队拿着麦克风的年轻人从舞台侧方出现,他们低着头走路,像拳击手入场带着动作,迥异的服饰在这里也不会觉得违和,印花夹克、鲜艳的T恤、连帽卫衣、棒球帽、白衬衫、紫领带、黑色墨镜、金属挂件、皮质手套,还有印有数字和名字的球衣。
“是他们吗?”我问。
“什么?”
“真真是跟他们一起的吗?我没看见她啊!”
梨花望了一眼我看的地方,摇摇头:
“不是,真真她们是女子组合。奇怪,话说该轮到真真她们了呀。”
“是来错地方了吗?”
“怎么可能!姐,我到后面瞧瞧。”
“好。”
梨花刚一离开,舞台上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三个男生并排站在舞台上,夹克男、卫衣戴帽男、球衣男,他们背对观众,低着头,中间的男生特别的手指上面。
是什么炸裂了吗?是什么阻断了空气的流通?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音乐一响起,就完全震碎了我。致使我额头冒汗,双手不自觉收到了桌子底下,眼神空洞,耳膜发痒,恢复到了刚踏进来的局促,再加上梨花不在身边,仿佛是漂流到孤岛上而产生的恐慌。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想象中的年轻。
我并不是反感他们的音乐,只是,适用不了环境,还有这种方式。我想,此刻我是孤独的,理解不了台上他们和台下他们表达的方式;他们也是,得不到我的理解,而只有来到这里获得共鸣。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有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如果梨花还不回来的话,我就要擅自离开躲上一阵子,待到他们唱完这场。
我如坐针毡却犹犹豫豫,因为只要我一离开凳子,哪怕轻微地,他们的音乐就会像条敕令,喝令我坐下。
梨花回来了吗?我望着她离开的地方。
她回来了!带着兴奋和满脸的不可思议。
梨花是没听到正在演出的音乐吗?她听着了,但没顾上,凑到我的身边要与我说话。
“在吗?”我先发问。
“什么?”
“真真在吗?”
“在,在,她们都在后面备场!”
“谁?”
“什么?”
“我说,你说还有谁?”
“下一个!下一个就是!”
“去哪?”
“我说,下一个就是!”
“哦哦,好!音乐声太大了!”
“……”我也不知道她又说了什么,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去个厕所!”我想去清静一会儿。
“什么?”
“厕所!”
“哦哦,那边,在那边!”梨花给我指了一个方向。
躲进隔音效果还不错的隔间,总算得到了缓解。我对着镜子整理下发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不像是一个已经做妈妈的妇女的了,我偷偷窃喜,原来岁月并没有偷走太多。
我翻出手机,显示两通未接,是同一个人打来的:吴教授。我立马拨了回去,片刻,接通了。
“吴教授,不好意思,刚才没接着您电话。”
“在忙吗?”
“没,跟孩子出来玩,到这地方太吵闹了!”
“哦。问你个事,子右和你联系过吗?”
“子右吗?没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有他其他的联系方式吗?”
“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见了吗?”
“实不相瞒,今天晚上有一场重要的演出,关系到他后面的职业生涯,眼看天就快要黑了,却找不见他,整个一天都联系不上他!我就寻思着,反正能联系都联系了,也没一丁点音讯。”
“在哪里?”
“什么在哪?”
“我意思在哪里演出?”
“莫斯科。”
“莫斯科!”
“所以说嘛,不是他任性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等下问下梨花,说不准他们之间有联系方式。”
“梨花?”
“奥,他们是发小,小时候一起在我这儿学钢琴。”
“哦,是嘛,那好,有消息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挂掉电话后,我偷偷地又瞄了一眼镜子,便回到了位置上。他们的演出还没结束,会场的气氛也比刚刚更加躁了。梨花饶有兴趣地跟着节奏打拍,我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怎么了,姐?不舒服吗?”
“没有,音乐声太大了,震得脑袋疼!”
“要不我们先出去待一会儿?”
“不用,真真马上不就要上台了嘛!”
“是!他们这首唱完,就到真真她们了!”
“好!”
“真没关系吗?”
“没事,不打紧!”
“喝点水!”梨花向旁边站着的黑衣男子要了水,男子从旁边递给他水,又看向了其他地方。
我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好继续吼着说话。
“梨花!”
“嗯?”
“你跟子右还有联系吗?”
“谁?”
“子右,庄子右!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他怎么了?”
“我刚接了个电话,说他不见了!”
“不见了?”
“啊,不见了……”这儿太吵了,说话太费劲了,就连长话短说的事情都费劲。
“他不就在这儿吗?”
“谁在这儿?”
“庄子右啊!”
“在哪?”
梨花也觉得费劲,愤懑地摇摇头,扯了扯旁边的黑衣男:
“庄子右,我姐喊你呢!”
黑衣男子正过脸,一张熟悉却模糊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了它的轮廓,犹如看了百遍的油画,却依然记不得它的微笑。
“姐!”
“子右?”我不确定。
“啊?”
“是子右吗?”
“是我,姐,好久不见!”
“你怎么在这儿?”
“什么?音乐声太大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子右面带微笑地做出了弹钢琴的动作,此刻我才注意到他穿的是一身燕尾服,黑色的领结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子右,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明明已经回答过我了。
“来了!来了!”梨花突然大叫道,“子右,你快到那边去!”
“好!姐,我先过去了!”
“胖子,低调点!”梨花嘱咐道,子右比了一个“OK”的手势后,马不停蹄地告别,挤过狂欢的人群,穿到了舞台的另一侧。
“真真!真真!这边!”梨花站起来向远处挥手。
一个粉红色头发的红衣女孩满心欢喜地朝这边挤来,我差点没认出她,她格子超短裙和露出的白皙的大腿是我不敢轻易尝试的,以及脸上焕发光彩的妆容。
台上已经唱完了他们的歌。
“梨花,呜呜,真高兴你来了!”
“紧张吗?”她们几乎是贴着脸说话。
“还好吧。”真真说着用两只巴掌手给自己扇风。
“还嘴硬!”
“哪有?现在几点了?”真真问道。
“九点过半。”
“九点……八点、七点、六点、五点……”真真掰着手指在算。
“怎么了?”
“没事!”
“放轻松,你都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有多美!上去了,记住要听仔细了,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最关键的听清我和姐姐的呐喊。”
“姐,好久不见!”真真兴奋地与我问好。
我却讲不出太多话来,点头微笑,打招呼。
两个女孩又亲近了一会儿,真真长舒口气后,回到了她的队友身旁,是轮到她们演出了。
和真真一起的女孩子们,同样穿衣大胆、妆容精致,她们高挑的身材在五彩光下如此娇艳,我心生羡慕却又微感担忧。
“我去回个电话!”我回过神来,对梨花说道。
“姐,你去哪儿?眼看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和我可是作为头号粉丝啊!”梨花性急下拉住我的手腕。
“不是,我要马上去给子右的导师回个电话,说找到他了!”
“找到他了?什么意思?干嘛这么着急?”
“今天晚上有个特别特别重要的演出需要他,你不明白!”
“能有什么更重要的?再说,你看现在都几点了!”
“不是在我们这边,时间上或许还来得及!”
“那在哪?需要深更半夜去弹钢琴?”
“莫斯科。”
“莫斯科!你是说天北边的雪国?”
“是啊,争分夺秒,我要赶紧去回电话!”
手腕刚一松弛瞬间又禁锢了。
“你怎么还拉着我?”
“不行!你哪儿都不能去!”
“你还没听明白吗?这是人生大事!”
“是你不明白!反正,在真真表演完之前,我哪儿都不会让你去!”
“听话,你去喊子右过来,我去回电话!真不能耽搁了!”
“不去!”
“你这孩子!”
“不!我不!你也甭想跑!”
正在我和梨花拉拉拽拽时,灯光惯例地暗了下来,四个女孩摆好了姿势,梨花连着我的手做好了欢呼的准备。
她们穿着白袜和乐福鞋,和那身耀眼的肌肤,慵懒的灯光在梦幻的音乐里溅落,散发出淡淡的紫罗兰清香和香橙的甜味,犹如一株迷迭香,把现场的因为酒精而浑浊的神智拖入梦境,沉迷于幻想。
忽然之间,我想起了真真小时候跳舞的模样,小白鞋、丸子头、粉红色的训练服,被裹得紧紧的,我指的是她幼嫩的灵魂被包裹在沉重的期待里,透不过气。可今天的解放是绽放还是叛逆,我看不清楚,但她轻盈的身体和清晰的笑容,在我心底泛起了海花。
梨花向远处招手示意,做了一系列的手势。另一侧子右蹑手蹑脚地溜进舞台后面,他本该摆起燕尾落落大方地走上去,并向观众致意,端庄地坐在黑白琴键前;子右站着,在夹缝里、紧贴着玻璃罩,弹了几个音,比起架子鼓,微弱得太多了。
他满足了?我看不到他的正脸,面向我的是他摇晃的尾巴,和下面弯腰突起的双臀。
这算是实现了吗?子右的初心,可这真的是理想中的样子吗?我好愧疚,随随便便改变了其他人的人生轨迹,但我却不敢承认,这歌舞笙箫、这纸醉金迷、这斑驳陆离,便是现实的模样。
正是那些狂妄的贪花好色之徒,阴险狡诈,仗着涂抹漆黑的肥膀子和未挥发的劣质酒精,以为看过两件艺术品便沾沾自喜,学过人类的语言,受过驯狗用的礼仪教德,做过美梦,把金子从肺脏里吐出来,觉得是石头,任谁都可以随手一丢;疯子!酒鬼!赌徒!野狗!吐出的是污水、瘴气,腐烂发臭,令人作呕。
他说的什么!发的是什么酒疯!用的什么粗鄙的语言!让四个珍珠做的女孩在致敬后收起了樱桃蜜糖般的声音,和令人陶醉的微笑,用不可遏止的愤怒给予还击,要把金色的棒子塞到他的嘴里。
他反而将毒品捏在手里,来回地晃动,好让周围人的看清里面流淌的毒液,然后继续称赞自己吃的不是这口饭,两手一摊,理所当然地提出让人大跌眼镜的要求:他要做一个皇帝!
有人癫笑、有人唏嘘、有人依旧疯狂!在这场派对里的任何一切能满足看客举起酒杯的举动都值得狂欢!
可我亲爱的真真,粉红色的女孩,还只是一个女孩,不堪忍受地丢下几分钟前紧紧握住的麦克风,在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后,掩面跑下了会场里最亮丽的地方,藏在梨花的怀里哭泣。
我安抚在她手臂上冰凉的手,怎的也比不上她哭诉出的寒气更加刺骨,如果不是有人在一开始前就告诉她,“美丽动人的女孩,你像一颗钻石一样璀璨,台下的人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他们会为你呐喊尖叫,为你疯狂至极,因为你而丧失理智。”那么她的悲伤和失望就不会像滑雪第一次跌倒在雪地上那么疼痛,也不会像终于看到埃菲尔铁塔所发出的哀叹,“怎么会是这样的!”犹如从战场回来的新兵所得到的领悟,“我不想再回去了!再也不想了!”因为仅仅一个陌生人的恶毒而做出的最终的判决,“与我期待的完全不一样,这个世界!”
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下,突然一声巨大的敲击琴键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然后是一段我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每一位初学者都会奏出的旋律:从右滑到左,再从左滑到右。子右灵敏地在最后加了几个水滴般的尾音。
吵闹暂息了,赶来的黑衣人缓慢了脚步,人们又做好举起酒杯的准备,所有的目光都在寻找这个制造出如此声响的人物。
从光的余影里隐现出一屁股,晃着尾巴,他在拉、十分卖力,他摆摆手,只有我能看出他纤长的手指干不了拉钢琴的活,他招招手呼喊黑衣人,在他们耳边说了几句话。四个黑衣人抬起钢琴往舞台中央挪了挪,富有经验地侧摆在了聚光灯下。子右隔着玻璃罩与鼓手说话,从他屁股底下借走了凳子,走的时候蹭掉了鼓片,碰倒了斜靠在电子屏边的吉他,被不知道连着什么的电线磕绊到,差点和前面不明所以的女孩撞个满怀。
他放稳凳子,摆正领结,微微一笑,却难掩尴尬。
他鞠躬致意,摆燕坐下,微做调整,仍屏气慑息。
“女士们先生们,下面请欣赏,嗯……卡农。”
“美女们和……这位?要不先听完这首?谢谢!”
子右抬起手的一瞬,细腻地望向了这边,真真在梨花的怀里,可惜了这灼热的目光。
以前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悲伤的音乐,两个互相缠绵的生命,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生死追随。可在子右的音乐里,我却感受到了岁月的宁静,女孩和男孩相互依偎,不再倦怠、没有遗憾,任漫漫长夜也会翩翩起舞。仿佛一切没有了终点。
“是谁在弹琴?是谁在对抗这个破烂的世界?”真真被唤醒了。
“你自己瞧瞧。”梨花指着台上的男子说道。
“那是谁?我不争气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好勇敢,在看清真相后依然选择演奏。他在弹钢琴!对吗?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来,我帮你擦去镜子前的水花,站到我这里来,仔细看看上面的风景,你会发现,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庄子右!是他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的,瞧,你一眼就认出来了,却听不出来,当你在前面又唱又跳的时候,他在里面藏了几个音符,你竟一点儿都没发觉!”
“不,他不该在这里!现在几点了?现在……十、九、八、七、六……完了!”
“什么完了?”
“还有一个小时!天幕从塔尖落下的时候,一座金色大厅会奏起乐章,叫什么来着,穿这身衣服,弹给和他穿的一样的人们,而不是这群酒鬼!”
“这是什么时候的秘密?”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从来没向他透露过今晚演出的事情!是你吗?梨花,是你告的密吗?你怎么会有……知道我们的……秘密。”
“哈!我本以为这是浪漫的赴会,原来啊,是一场久别的重逢。你!许真真,为何要隐瞒?甚至对我!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难道音乐还没能把他征服?
“弹的什么鸟东西!把姑娘们叫回来!”
还是说他得可怜,孤独肮脏的灵魂得不到回应,就把求救声当作呼喊声。
“大伙想看跳舞,对不对?”
寂静的会场犹如杯中的冰块在滋滋冒泡,其他人仿佛观看马戏团小丑的表演却笑不出来。在羊群中生活的一只狼,总以为自己也是一只羊,看到其他羊群,突然爆发的肉欲,还要拿来分享。
“先生,野兽先生,请允许我换一首,我保证能让你满意。”
看来子右是唯独没有放弃他的人,坚信自己的音乐可以拯救他。
“小子,你叫我什么!活腻歪了!”
他肥胖的身躯扭动着,想要爬上到他肚皮位置的舞台,看起来比让他翻上个跟头还难。
“别激动,凑近点,听听看!”
我被吓到了,男子的愤怒在子右的音乐面前简直微不足道,音乐把子右变成了一个恶魔,一个厉鬼,从他快速跨越的指尖,从他紧锁的眉头,毫不掩饰地将怒火倾巢而出,仿佛上空盘踞着一条恶龙在死死地盯着。
男子感觉到了,因为羞愧而更加恼火,甩出了酒杯,嘶叫起来,拼命地向上挣扎,滑稽地用尽了力气。而子右的音乐,变得更加严厉、更加凶狠,如狂蛇撕咬,如恶熊猛扑,仿佛还有一把枪,在等待最后一声处决。
子右胜利了,四个黑衣人像抬猪似的把他请了出去。
恶龙消散了,一切又风平浪静,继而重现湛蓝的天空,掀起卷卷海浪,传来鲸鱼的低鸣和海鸥的嬉戏,好似要去赴一场浪漫的约会。
还有什么比拥有彼此更重要的?是金色大厅的辉煌?是谢幕时的阵阵掌声?是胜利的喜悦?是又弹奏的一首曲子?当子右以一个钢琴家的身份经过我们的时候,只留下一个微笑,我能看出来,梨花比真真更加期待,梨花拉拉真真,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呼喊子右的名字,换来的同样只是一个招手。
“你们这又是唱的哪出?不是所有的曲子都已经演奏完了吗?”
“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什么约定?”
“有关……成名的代价。”
“什么样的明天,还要去幻想!两个幼稚鬼,听好了,明天永远不会有今天这般珍贵!”
“快去!趁另一个幼稚鬼打算回头的时候,他撑不了多久!”
“你还在嘟囔什么?难道还要再唱首歌才行?”
“不!”真真抓住了自己的粉红色头发,“我不要再唱了!”
真真摘掉了粉红色假发,时光依旧,是一个丸子头女孩,真真将假发丢给梨花,跑开了。
“可恶啊!”梨花又丢给了我,后脚跟了出去。
我拿到粉红色的假发,到了一个没人能注意到的地方,扎起头发,四周观望一圈后,将假发套到了自己头上,没想到特别的合适,如果再穿得大胆一些的话。我正想着拍下来,给儿子瞧瞧,突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吴教授,您好,是我!”
“是有消息了吗?”
“是的,找到子右了。”
“找到了!找到我们的天才了!”那头的人们已经开始了欢呼,“那他现在在哪?”
“恐怕……说来说长……”
“你慢慢讲,把你知道的情况通通告诉我,我想通了,子右的不告而别一定有其他原因。”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为好,要说,这全都是我的错,您还记得10年前我将子右送到您那儿说的好听的话吗?那都是谎言,什么热爱不热爱,还是天赋异禀,都是假的。我唯一隐瞒的,在他们还是懵懂的年纪,什么都不懂,更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我欺骗他,欺骗你,欺骗了所有人,把爱建立在满足对方需求之上,我告诉还是孩子的子右,在他爱她之前,必须要先爱上音乐。是的,他回来了,来找那个女孩,为她伴奏,为她心甘情愿只弹几个音符,就在刚刚,他是要放弃音乐了吗?”
“你错了,小妍,那孩子是真的热爱音乐,没有人比他更加真诚,我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那份明亮,呵!别以为一成不变的生活能熏陶出一个艺术家。我承认,他要比我强。好了,我总算知道了,一个女孩,是嘛,多美的乐章,不是吗?”
“您不生气吗?那边的演出怎么办?”
“他是有天赋,难道我一辈子的技艺还比不上一个毛头小子?我期待着,他的这一首。”
“谢谢您!”
“对了,孩子,你身体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好像是这么回答的,我记得我摆弄着粉红色的假发,注视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好像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美过,回味起刚刚子右演奏的美妙的音乐,还有那些歌谣,发觉生活还是如此的多彩,如此的疯狂,我突发产生一个念头,也要把自己的头发染成粉红色的才行,我依恋不舍地盯着面前花季的少女,不久,潸然泪下。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提及自己的生命,大概有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医生每次都在祝贺我,她当然不会这么说,“你又活了一年!”可大概就是那个意思,我明白,每个人都明白,却又都用喜悦来代替哀伤。
又有谁不留恋这个世界呢?如果她拥有我所拥有的一切,如果她能像我一样看到了自己的美丽,如果她不是一个蠢蛋的话。
可我的生命马上,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明天,就要到了尽头,我确实花了些心思,绞尽脑汁地去想,怎样才能浪漫地死去。我不希望小新在场,我要编好一个童话故事,由阿郎告诉他,可能他大了,不好骗了。父亲最好也不要在,他大男子主义就算是只掉了一滴泪,也够丢人的了。瑜萱更不要来,她泼辣起来了,又有谁能拦得住她,她这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怎么还没等到自己的幸福呢?最好是我一个人,奔向大海,再由大海把我送回来,一次又一次地被冲回来。
隔天,我送梨花上学的路上路过了我只上了两年的大学,虽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但也毕竟算是母校,我指着学校门口的标识对儿子说自己曾在这里上过学,坐在副驾驶的梨花往外看了一眼说道:
“这么巧,我哥以前也在这个学校读过书。”
“阿郎在这读过书,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我说的不是阿郎哥,是另外一个。”
“树?”
“啊,当初我妈傻乎乎地还非要让我报这个学校,但我成绩要比我哥当年好太多了,所以在这个城市读书,也算是还了我妈的一个心愿。”
“你意思是说我当年和你哥哥在同一所大学读过书。”
“姐,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上过学。你以前都不知道我哥在这儿上过学吗?”
“不知道啊,从未听谁说过。”
“巧是真巧,不过也无所谓,我在学校也就认识我们班里的那几个人,有时候还看人对不上名呢。”
“是吗?好可惜啊。这么多凑巧的事。”
“姐,下来转转吧,反正又不赶时间。”
我把车停在了路边,走进这早已被遗忘的地方,一些跳跃式的片段展开在视野里,但也都不是什么重要深刻的记忆,不过是一些琐碎、平常的过往。晃悠了一圈后,发现并没有太值得留恋的地方,又快到饭点,所以赶在学生下课前到食堂吃上一顿。
在门口处有一张红色的招牌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是一块三行情书的征集活动,上面密密麻麻贴了许多颜色各异的条子,让我不禁又想起曾经的那封司马昭之心。我本想着也在上面写上一个来感慨点生活,可一看到墙上华丽、肉麻的文字,还是给按了下去。
我们坐在其中的一家小店,品尝着进进出出青涩的面孔。梨花喜欢捉弄小新,又亲又撩地调戏他,在他头发上扎了个小辫子。小新早就厌烦了她,没脾气地任梨花摆弄。
忽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是在某个清晨发生的,和一个男生的邂逅,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好像是得到了帮助。
“姐,你开心什么呢?”梨花问道。
“想起一件事。”
“什么样的事,嘴角扬成这样?”
“我可能在这里遇见过他。”
“真的吗?发生了什么?”
“我想想啊,算是一次邂逅吧。”
晨曦
早晨六点,室友在睡梦中跟我喊话:
“李树,你没睡吗?”
“睡不着,想着快走了,写点东西。”
“情书吗?当兵走之前还要给哪个女生留封情书?”
“你睡你的吧,要是情书的话我当场念给你听。”
“行行行,不烦你了,到中午了再喊我!”
我打开宿舍门,顶着蓬乱的头发,衣衫不整,脚上还穿着棉拖鞋,身上还有一夜未眠而随之带着的疲惫感。因为宿舍大门六点才会开,我才掐着时间去吃早餐!
尽管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明媚得让人欢喜,但由于宿舍位置的偏僻,再加上没有给阳光留下一丝能够照进来的缝隙,走廊里依旧暗凄凄的,死气沉沉。
我提拉着棉拖鞋有气无力地向着有光的地方走去,临近宿舍大门,阳光喷涌地映射进来,显得有些刺眼。门口处,在阿姨的那个窗口有一个女孩伸着头向里面张望,身着淡淡粉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一尘不染,斜挂着一个精致的小包包。她神色慌张,焦急的样子,好像遇到了什么问题。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情,不然早晨六点钟的男生宿舍,怎么会出现一个精心打扮过的女孩。
我要不要去问问她?也就一两步擦身而过的犹豫。还是算了,我这邋遢的样子。我径直走出了门口,嗅了嗅清新的空气,习惯下明媚的阳光,转眼看到了衣架上昨日搭出来的衣服,上前摸了摸,嗯,干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想特意这时候把衣服收回去,还是回头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上前问问这个女孩。人呢,真贱。哎,我这该死的好心肠。应该是由于后者吧。
女孩也出现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张望着左右,不知道她在寻觅着什么。阳光底下就一个傻乎乎的我和一个急忙忙的她。我登上台阶,准备开口,或许不会开口,一念之间的事,谁知道呢。
她抢先开了口:“你好,我问一下你知道阿姨在哪吗?我看那个屋子里没人。”
“这个点,她应该开了门,回去又睡了吧。”果不其然,是找阿姨的。
“你知道在哪吗?”
“嗯,我带你去,你敲敲门,把她喊醒”
阿姨休息的地方就在离门口两步的宿舍。
“就这间,你敲敲门,看她在不在”
咚咚咚“阿姨,阿姨”
咚咚咚“阿姨,阿姨”
她连喊了好几遍,无人应答,我就在一旁干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上前也敲了下门“阿姨”没人应,“姐姐”依旧没人应。希望我这笑话缓解了当时焦急的气氛。
“阿姨是不是去遛弯了,你来时有没有见到......一个......嗯......”她又不认识阿姨,我瞬间不知道自己形容了。
“没有......我一路上都没见着她”
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庞,应该是没有化妆,我也不太懂,我推测的理由是脸上有道明显的印,那是早上急急忙忙起来而留下来的枕头印。至于她漂亮与否,我想想,定是漂亮的。
“你找阿姨有什么事吗?”
“我上次在这拍片子,有东西忘在这屋子里了.......很急……”重点也就这两句话。
“那你在这稍等我一下,我回去拿个钥匙,或许能把门打开...我那个是个特殊的钥匙……可能……”我语无伦次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宿舍的门,不仅用钥匙可以开,用一张硬一点的卡,往门缝里一别,劲用巧了,也能打开,反正我们宿舍门就是这样的,我正是要回去拿张卡,再回来把门敲开。
我疯了,我回来,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正在敲阿姨宿舍的门,还是为了一个初次见面的女生。我正在为她讲解这张卡的妙用,和打开门的可能性。她也真是,理所当然地接受我的这种帮助方式。
试了一会儿,打不开。她看起来有点失落,我也觉得有些惋惜。
“门口那屋或许有钥匙什么的……”我提议道。
我们俩又来到了门口的那个房间,先在窗口看了两眼,随后我领着她通过侧门进到了屋里面,就像进自己宿舍一样随意。显然这种行为在规则和道德上都是不允许的。
“好像没有。”她也挺自然的。
“这不!”我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几串钥匙,不假思索地取来下来,满满的一大把。
“我们要在阿姨回来前搞定,不然……”我打趣道,都这时候了,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不然要挨骂的。你别开了,我来。”她接了我的话。事已至此,有什么意义呢。
又回到阿姨宿舍门口,试了试其中的几个钥匙,依旧打不开,而且中间的许多钥匙已经锈了,显然都不是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只好作罢,把钥匙放了回去,跟进自己宿舍一样随意。
“那你怎么办?”
“算了,没时间了。我先走吧,回头……”
我在门口,像告别老朋友一样向她挥手,以一种滑稽的方式挥着双手。
“再见。”我在干吗,我是要去吃早餐的,我心想。
在她走后的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按照原计划出去吃早餐了。
我先去便利店买了牛奶,买一送一,回头才去了食堂。好巧,她也在,打了个照面。
“嗨!”
“嗨!”我懒洋洋地回应。
简单地寒暄,也说不了别的什么。也不能说别的什么,否则搞得很刻意似的。
她在一张桌子上吃面,我在另一张桌子上吃面。背对着,什么都没有发生。屋里也就精致的她和邋遢的我,还有说着本地话的店员,没听懂一句。
我吃完起身,去拿纸巾,店里的纸巾放在同一个地方,挂在墙上,而她离这个地方也就伸个胳膊的距离。她抢前一步,与其说抢前,不如说是同时。
她扯下一点后,坐在那里,我来到她跟前,也是纸巾跟前,右手拿着插着吸管的牛奶,左手拿着买一送一来的还没打开的牛奶。我接下来的动作应该是,把左手的牛奶放到桌子上,然后扯下一点纸巾,擦嘴,拿回牛奶,走人。
然而,也就是一瞬间。好像是尴尬的双手已经没有空余的地方了。好像是安慰她早晨的那段不愉快。好像什么都没有多想。好像是因为早晨,好像是因为生活。
“给,牛奶。”
她先是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堆着满脸的笑意。
我一边扯下纸巾,一边擦嘴,不敢留念这笑意。
“生活嘛。”我转身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再见!”
头也不回地走了,依旧是有气无力地走,头也不回地。
心想,好困!
既然尽头是离别,那么相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这段发生在生命长河里的仅仅一缕的片段,像是任何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任何事情,只存在那一刻,对过去未来的任何时候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但这一件小小的事情,“像树林中的一片叶子”,值得我们拥抱、回味,同样的是,我们一定会在第二次相遇的时候问及对方的名字。
世界真是奇妙,或许,我想说的是或许,或许反过来说更合理些,但我还是想这么说:或许,或许他还不是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