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新生
就像我说的,我完全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根本没时间再去在意他,甚至都不会再去在意心跳,除了像个正常人一样遇到面红耳赤的事时。
父亲和王小姐的婚礼选择了旅行,说实话,这实在不是父亲的风格,父亲一是爱显摆,二是略浮夸,往往他堵住悠悠之口靠的都是千金一掷。但这次,轻描淡写,将所有的闲情雅致花费在了浏览旅游攻略,和一小部分的英语学习上,万幸的是他没有拜托我做他的老师,而是跟着教孩子的视频张张嘴型。
王小姐虽然来的次数频繁了些,但由于工作的原因也不会停留太久。而我自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后,便为之着迷,好像呼吸的空气有海洋一般的辽阔。父亲的脾气慢慢地被我的任性压制住了,他不对我说教,反去数落阿郎,说阿郎马大哈,不会照顾人。阿郎自然是怕父亲的,见面时唯唯诺诺,路上还没遇见就变着法子躲着跑。
工作上称得上称心如意,但总不满足当个钢琴老师所带着的安逸,又深知自己在音乐这方面没什么天分,心里压根就没有深造的念头,所以旁敲侧击地了解父亲生意上的事,也不能说是有继承父业的打算,只能说一个念头,至于猴年马月、他先走我先逝,还真说不准。
父亲是一个珠宝商,以玉石为主,简单来说,就是赌石,从遥远的边疆购置原石,用专业的切割机器精准地切开,获利的多少取决于从粗糙的石皮里展露的玉石的质量。当然,这可不是拼运气的营生,是需要丰富的经验和专业的知识作为支持,但我觉得,父亲获得财富完全是运气。对我身体条件来说,接手父亲的生意,还任重而道远,说不定到我手就给搞黄喽。
子右、真真和小梨花虽然是又长了一岁,但却感受不到他们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反观曹女士是越活越年轻,整天精力充沛,活力满满。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末,本是三小精灵相聚欢唱的日子,却迟迟不见真真的到来,本以为只是迟到,但到中间休息的时间,仍没见她的身影。没有真真,教室里冷清了几分,按子右和小梨花的性格,他们两个还真说不上话。
“陈老师,许真真今天怎么没来?”子右率先问道,小梨花也跟着凑近了耳朵。
“我也不是很清楚,兴许是家里有事情吧。”我回答道。
“哦。”子右应声道。
转头再回头的功夫,子右晃到了门口,出门的时候问道:“老师,我去买雪糕,你要吃吗?”
我摆摆手,说:“不用,老师不吃。”
子右用吼的声音问坐在最里面的小梨花:“梨花,你吃吗?”
“好!”小梨花转头应允道,“还是要蓝莓味的。”
子右小跳着走出了教室,距门口不远的地方听到了他与曹女士的对话,子右先是礼貌地问了好:
“院长好!”
“干什么去呢?子右,这么高兴!”
“买雪糕去,院长要吃吗?”
“去吧,我不吃。”
随即曹女士进了教室,我们一一问过好后,曹女士开门见山地说道:
“妍妍,你们班上的许真真以后就不来这儿上课了,本来是上课前就要告诉你的,被其他事儿耽搁了一下。”
“怎么了?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我迫切地问道,小梨花也在听着。
“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嘛!”曹女士笑道,“女孩本就是学跳舞的,在舞蹈方面很有天赋,所以孩子妈妈就想着送到大城市到人专业的舞蹈学院进修,害,我说这东西不用太着急,但人家长上心,怕耽搁孩子的黄金时期,刚说没两天,就去了。”
“是嘛?挺好的,我见过真真跳舞,确实如你所说。哎,可惜的是,太突然了,都没跟真真道别。”我瞥了一眼小梨花,她已经将头转过去,敲击钢琴上黑色的琴键。
“看来你跟孩子们相处得挺好,是啊,咱这,跟学校不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正常。别多想了,我去那边转一圈。”
“行,曹姐,您慢走。”我久久地望着曹女士离开的门口,直到子右舔着雪糕欢喜地大步进来。
子右跳过我,走到里面将另一个雪糕递给了小梨花,“给,蓝莓味的,没错吧?”
“谢谢!”梨花接过雪糕,随即便打开品尝,“今天怎么买这么贵的?”
“谁让许真真今天没来!”子右天真地说道,“难得的机会,我们吃好的。怎么样?不错吧,嘿嘿。”
“真真,她以后也不会来了!”小梨花吃着冰冷的雪糕,嘴里也冒着冷气。
“以后?”是啊,以后的事情啊,子右问到这两个字时我在想。
“为什么?”子右注视着我,硕大的眼睛里注满了疑惑,冒着光。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子右,你要知道,真真,她不是离开了,而是做出了选择,你还记得真真跳舞的样子吗?是不是很美?你能想象到吗?在一个巨大的舞台,有聚光灯在闪烁,台下会有成千上万的观众看她表演,她会穿上漂亮的裙子,配着高雅的音乐,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舞台,你舍得她放弃吗?”
子右认真地聆听着,摇摇头,眼神停滞。
“快吃吧,别化了,吃完了我们继续上课。”我摸摸他的脑袋,暗自希望他是真的明白了,尽管我也不知道真真是否真的是在追寻梦想还是活在上一辈的期盼下。
整个下午教室里的氛围要比平常冷淡许多,子右也比平常听话认真许多,他没有再敲响琴键,而开始爱抚、用指尖摁下小字组的琴键,发出轻微“啦咪哆”的声响。他指着谱子,笨拙地将不同音符组合在一起,想要弹出一首曲子。他很快完成了一小段,指着下一段重复相同的动作。他弹给我听,迫切地询问我的意见,他问我,在课堂的尾声时:
“我现在可以为真真伴奏了吗?就像老师做的那样。”
我以为自己成熟了,给出了满意的答案,可转眼间,我显得比子右还要天真。我感到抱歉,无法给出答案,我摇摇头,准备好向他诉说现实。
“不行吗?是我弹得不够好吗?我可以加倍地练习,一遍又一遍。”
问题不在这里,我在想,想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想绿林军中的骑士,我在想什么呢,到底?女娲娘娘捏造出男娃娃、女娃娃,却没给他们浪漫和灵魂。
“子右,你再想象一下,舞池中央真真跳着优美的舞步,可在一个地方,光照不到的角落,连黑白琴键都分辨不出的黑暗里,有这么一个人,他同样穿着优雅端庄的燕尾服,手指像丝绸一般纤滑,即便他身处黑暗,但比任何人都了解音乐的真谛,他不是在对着谱子弹奏,而是在演奏舞池的光芒和轻灵。这些,你能做到吗?”
我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要是我是一个教育学家或是一个称职的妈妈,我多希望我是,我能精准地预判到他成长的轨迹或是期盼,也就是说,我对自己所做出的决定是心服口服的,是自我陶醉的,但问题现在就摆在这里,我不觉得自己是对的。
子右摇摇晃晃的,尽最大努力地理解我说的话,他嘴唇微微颤动,仿佛要有了答案。
“儿子!”短暂的敲门声后,子右妈妈推门进来了,“陈老师,是放学了吗?”
“嗯。”
“我家儿子今天表现怎么样?”
“很努力,进步很大!”
“是嘛?儿子,不错,妈妈带你去吃好吃的!”
子右没有表现出高兴,默默地回去收拾自己的书包。
“小梨花好!”
“阿姨好!”
“咦,怎么没见真真?已经走了吗?”
“不是,真真——”我尽量将声音放小,“不学钢琴了,去了舞蹈学院。”
“哦哦,听说过,真真跳舞跳得好,孩子嘛,也不是样样都学,要有所选择嘛。”子右妈妈还是原来的音量,“子右啊,还没好吗?今天怎么这么不积极。”
子右背上书包,径直走去,头也不回,连和小梨花都没有告别。
“这孩子今天真是奇怪!那我们先走了,陈老师。再见,小梨花!”
教室里剩下了一个害羞的大姑娘和一个懂事的小姑娘。
“妍妍姐。”小梨花平常就是如此称呼,“真真其实不喜欢跳舞,她说痛,每次痛得都要哭出来了。”
“这只是一个过程,她需要忍耐。”我相信,她一定已经哭出来了。
“她害怕她妈妈。”
“这同样需要忍耐。”
“那真真她就要一直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你们还小,需要学习,这是成长的代价。”
作为一个议论者,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就连起码的鼓励都无法给予。可我多么希望她能快乐,没有负担的快乐,将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希望她幼稚、任性、天真、懒惰,希望她不只是在灯光下,也在阳光下,在田野里。唯一现实的,我希望她能爱上跳舞,为之热忱,受其赞美。
“你们两个在讨论什么呢?”是阿郎到了。
“女孩子的事情!”小梨花不认可我的话,将气全撒在阿郎的身上。
每逢周末,我们都会进行一个三人约会,从河边漫步到游乐场,在摩天轮下吃汉堡,或是从闹市买来水果,驱车到郊外的田野,在星夜下野餐,又或是为选定一家餐厅争执不下,以至于耗费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小梨花跟在后面或插在中间,阿郎总顽皮地挑逗她,换来的是拳头和抛弃,跑到我这一侧说他的坏话……
“叔叔今天又打电话来了。”阿郎在餐桌上抱怨道。
“我爸?”
“还能有谁!”
“他又说你什么了?”
“还是上次的事。”
“你就依了他呗。”
“我跟叔叔他……”
“胆小鬼!”小梨花咬下一片薯条,插嘴道。
“一个小姑娘家家,懂什么!”
“胆小鬼就是胆小鬼,叔叔多慈祥的一个人,你都害怕!”
“那是对你,哪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阿郎哥,你比叔叔壮,还比叔叔高,怎么气势上一点儿都比不上。”小梨花一边笔画一边调侃道。
“笑话!你知道他是我什么人吗?我这不叫怕,是尊敬,你在学校的老师你不怕吗?上次请假,还求我为你说情,你怎么不让干妈去呢?”
“我求你?明明是交换条件,不是我为你跑腿,不然妍妍姐怎么收到的礼物。”
“好了好了!”我再不从中调和,眼看战火就要蔓延到我的身上了,“你们两个就别争了!吃个薯条还要分蘸番茄酱还是胡椒。休想,我是不会站在任何一面而为谁说话。”
两人这才熄了火,挑选了自己的汉堡。
“你再考虑考虑。”
“如果只是出差,给你爸当个司机,倒也乐意,可叔叔是去度蜜月的……”阿郎越说声音越小,“一把年纪的人了。我去,不自在。”
“我不是会去嘛。”
“你是闺女,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父亲这么好面子的人,三番五次的盛情邀请,理所当然?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畏惧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理所当然?为爱情赴汤蹈火,却止步于门槛之外,理所当然?投身于艺术,屈服现实之下,理所当然?”
“这哪跟哪啊?你生气了?”
“我没有!”
“你绝对生气了!”
“我没有!”
“真的吗?”
“啊!心痛!”
我是真的生气了,但这种玩笑却百试不厌,瞧,他又冲到我的怀前,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连小梨花也是。我真是幸福,拥有这一特权,肆意玩弄知情人的感情,自私地占有特殊的牵挂与关心。但该死的阿郎,怎会如此愚笨,脑子不会转弯呢!我暗示得如此明显,废如此周折,说服父亲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他这个笨头笨脑的家伙,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不得不使出最后的伎俩,在他半跪在我面前、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钻进我的怀里一探究竟的时候。我使出坏笑,外带着自以为有效的邪魅,将任性掩盖在怜悯之中。
“就当是为了我。”
“为了妍妍姐!”小梨花也附和道。
他的犹豫使得四只眼睛瞪得圆嘟嘟的,犹如穿靴子的猫里使用的绝招。
“去!”
真是难熬的一周,父亲到了王小姐那里,流连忘返,父亲的这种行径让我想起瑜萱说的话,“他们却说,他们为诸多先生们,不是我想,是你引诱了我。”用这种说辞,撇得干干净净的,把自己说成是男女关系里的牺牲品,尽管是我父亲,但正义使者们所做的大义灭亲,与我相比,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阿郎也去了外地,为了寻得一块好木材,据他口中所说,那个地方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一具具人肉皮衣下藏着的是走私贩、偷渡者、皮条子、毒贩,廉价的是人命,饥求的是美色。谎话,全是谎话!我从网上点开的尽是锦绣的山河和朴实的人民,为了摆脱我,竟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也好,看看他能从水深火热之中捞得怎样的一颗“血钻”。不是气话,更不是寂寞难耐,不正是应了“有了女朋友”的说法:只要有了女朋友,就意味成了一个男人。难道我的意义就是为了满足他的自尊心,通过表现我的脆弱。是的,我的男人们,如果我再批判他们下去,势必无法得到容忍。
周末的到来,才算是减弱了我对他们的仇视。通常我会提前半个小时来到机构,打扫教室,检查器材,准备好教学的内容。一到门口,就看到子右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地犹如门口的一盆万年青。
“子右,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呀?”
他顿了顿,连动着他那鼓起的肚皮和脸蛋,说起话像是不舍得从嘴里吐出一块肉一样:
“妈妈送来的。”
“妈妈呢?”
“不知道。”我竟感到他的一丝羞涩。
我打开门,招呼他进来。
“子右,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打扫一下卫生。”我在角落找到工具,自顾自地收拾。没发觉子右悄然地坐到他的钢琴前,掀起琴盖,调整了坐姿,从“哆”的一声开始,我才得到了提示。
“陈老师,上节课的内容,我弹给你听。”
“哦,好。”他是在模仿小梨花说话的方式吗?我心想。我停下手里的活,只是立在那儿,拿着扫帚。
从我教他的那天开始到现在,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能够完整流畅地弹完一首曲子,而且还是临近的上一节课的内容。我不由得丢下扫帚,坐到他的身边,注视他专注的神情,肉乎乎的小手在琴键上跳跃,最关键的是他那股认真劲,可爱得让人想笑。
“进步挺大嘛,子右!”他弹完后,我满是欣慰地鼓励他,心想,子右私下到底练习了多少个夜晚才能取得如此大的进步。
“但……”子右一副遗憾状地低下了头,“我知道还是不行。”
“什么不行?你弹得很好啊!”我明白,这时候一个老师的引导和鼓励是多么的至关重要。
“我都查过了,想要……哎”他又是一声叹气,“成为大师,好难!”
“大师?你都查到谁了?”
“呃……什么基什么夫,都是外国名,记不太清了。”
“他们都不是凡人!不用做到那种程度。”
“真的吗?”
“真的!”
“那,陈老师,我要做到什么程度?”
按照子右现在的水平,要我画条标准线,也是为难。
“超过小梨花!”我说,但还是觉得这个目标只是为了调动他的积极性而已。
“真的吗?”
“你可要好好努力哦!”
“嗯。”
子右一脸的憧憬,我故作镇静地笑了笑。
“子右,这首曲子你练了多少时间?”
“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
“是的。”
“其他时间呢?”
“跟妈妈一起在查,如何成为一个大师。”
这时候,小梨花到了教室门口。子右立马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堵在了小梨花的面前。
“干嘛?”
“梨花,我要超过你!”
“超过我什么?”
“弹钢琴啊!”
“无聊。”
一个晚上?从他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吃饭、杂七杂八之后到被妈妈逼着上床睡觉,之间最多也只有两个小时而已,这对小梨花,甚至对我,在有等级条件下,想要掌握一首完整的新曲子,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子右。他在撒谎,还是说,子右是天才?
对于这一点,我完全被搞迷糊了。我强烈抵抗天才这一想法,因为这就相当于承认我的有眼无珠,被傻乎乎的脸蛋欺骗而忽视了无数的细节,进而埋没了他的天分。而自我从踏上老师这条路开始,就常常提醒自己,要以解放孩子们的天性为核心,可到头来,演化成了娇惯和放纵,仅此一点,就足够让我对子右感到气愤。可我又不得不承认,子右在钢琴方面是“富有天赋”:他仅仅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便赶超了小梨花,而且十分轻松,这也让小梨花感到气愤。
这段时间,几乎每隔一天,我就会被拜托到子右家里授课。子右妈妈要么在厨房准备水果小吃,要么在客厅看电视,也没管电视机的音量。她对子右弹钢琴,不怎么在乎,说到底,是不感兴趣,只是尽了做家长的一份责任:“儿子这么要求了,又不是什么坏事,随他好了。”子右家里的装潢堪称华丽,“等过两天,热乎劲儿过去了,两手一摊,我算是逮到机会好好跟他算一笔账。真是辛苦你了,陈老师,吃些水果。”要说,年轻妈妈在育儿上了真有手段,且是不计成本。
到了周末,小梨花一听子右日新月异的变化,气不打一处来,连平日里的殷勤都一概拒收,新来的小男孩不了解情况,云里雾里地看他俩闹别扭。到了第五个月的时候,突然收到通知,拜托我下午就到子右的家里去。
去了才知道,子右从最近开始,上学只上上午的半天,下午在家练琴。为此,我便开始有些担忧,但子右妈妈却不见得:“一首四行的破古诗,几个星期背不下来,气死个人,不如在家弹钢琴!”
这之后,我每日到子右家里,对“富有天赋”的认知也愈来愈深刻。他好像不是在学,而是知道,从我这知道几个音符组合在一起的效果,知道一种技巧的使用,他一旦知道了,就会快速地掌握,我质问他以前怎么什么都学不会?子右悄咪咪地告诉我,生怕他妈妈听见,“一份付出,一份零花钱。”但现在,有比获得零用钱,为真真买零食更重要的事出现,他将要为跳舞的真真伴奏,这是我们的秘密,单纯地像一块奶油糖。
按照对富有天赋的认知,所具备的对高音、节奏的敏感,对音色的识别,记忆力、专注度、源源不断的兴趣等等,这些子右在练习量加大的过程中全部展露了出来,这同样让我感到自责,为什么不能是伯乐呢?我的音乐天赋和敏感度真的就如此差劲吗?
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便认识到自己已经没能力再继续教导子右了,说来可笑,我追寻了半生的梦想,浓缩到子右身上,区区弹指岁月。于是,我拨了一通电话。
那是一段我对谁都不会轻言谈起的岁月,肉体和精神上的反复折磨使我几番憔悴,无情的鞭挞,严苛的训练,总让我产生怀疑,内心不甘平庸,却又难以企及所期望的高度,终日惶惶不安,游离在崩溃的边缘,落寞、失望。尤其那张骨骼突兀的脸,和那深邃幽暗的双孔,仿佛钉在了我余光所能扫视到的右上方,优雅的词汇绝不可能从他的嘴中吐出,比起他的技艺,凶狠的性格更为让人印象深刻。而我要打给的人,正是我的钢琴导师,姓吴。
“你好,哪位?”
“你好,吴教授,我是您在学院上课时的学生,陈妍。”我一听到他雄厚、慢节奏的声音,便立马心跳加快,变得紧张,好像我又弹错了一个音符或是没有注入情感。
“陈妍?奥,陈妍啊,你好,你好,没记错的话,有……七八年了吧?”他的声音瞬间像变了奏,加了和声,变得舒缓、和善。
“是的,是的,有打扰到您吗?”
“哪里的话,我一老头子,有人挂念就不错了。怎么了,孩子?打给我,是还想要再试试吗?”他试探性地提问,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不不,我知道自己的实力,没必要再尝试了!”
“别这么说自己,孩子,音乐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说不准哪天就开了窍,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也不是只有天才才能演奏出美妙的乐章。”他当初教导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譬如这种勉励人的话,“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钢琴老师,教教孩子。”
“挺好的嘛,既然花费了,就别弄丢了。怎么样,你那儿有没有好苗子?”
“吴教授,我打电话给您,就是向您说这事,推举一个孩子,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我认为他极其富有天赋,希望能通过您,能更进一步。”
“讲讲,那孩子。”
我挑好的、省去了子右顽皮和真真的部分,向教授交代了他是怎样超乎我想象得优异。
“不知道教授您感兴趣吗?”
“我考虑一下……先别挂!”
几十秒短暂的寂静,再次从电话那边响起了浑重的声音。
“好,先见上一面再看吧。”
“谢谢您,教授,谢谢您!”
“不过你要知道,孩子,你也经历过,一旦踏上了这条道路,就意味摸进了黑暗,等待着的是漫漫长夜,绝非仅凭一腔热血就能与之抗衡。”
“我知道,我会告诉他!”
是的,我会告诉子右,他即将要忍受的艰辛,他要为一个天真、幼稚、无理取闹的愿望所牺牲掉的童年,为一个孩童的决定,在往后的每一天都为之懊悔、恼怒,如果他能想象到我看到的世界,那么一定,我送他去的地方是个炼狱,用音符粉刷的黑白堡垒。愿他不会恨我,当他发现这是个错误决定的时候,就像我当初想为自己争一口气时的幻想。
可我的懦弱,总相信明天会更好的这类空洞的说辞,然后像一名励志讲师那般,耐心、声情并茂地开导他:坚持!坚持!更寄期望于用匮乏的语言,通过查阅获得的套词,从成功学者那儿引用来的,锦上添花般地给未来给予一个肯定、完美的结局。
倘若我还有一点作用的话,就应该在他临走之前,告诉他真相,真真不热爱跳舞,她终有一天会放弃,也就是说,你也可以放弃。
坚持!坚持!
成了我最后的寄语。
接下来的是一段好似漫长的沉寂,就像相亲会上双方开场的沉默一样,直到接收到一则消息开始。
“孩子资质不错,也很勤奋,是个好苗子。奥,教得不错。”这是吴教授说的。
“真是太感谢您了,陈老师,真没想到我家子右这么有能耐,孩子他爸兴奋坏了,现在变得比我还珍贵。”这是子右妈妈讲的。
“吴老师很慈祥,比起学校的老师不知道好多少倍,在这边挺好的,比上学舒服多了,但还是要让我学算术,哎。还有,奶奶做的饭菜真好吃。”这是子右体会到的。
“不关心。”我给小梨花说到子右的时候。
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开端,还算不上开始,苦头早晚要吃,抱怨会有的,汗水会滴的,泪水会流的,这是自然而然的,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更何况我经历过。
“听说了吗?你班上以前的那个小胖子听说是个神童,上次我去一个音乐交流会上,在台上见到过,真没想到,这么厉害,真看不出来。”
“妍妍,你觉得把子右当作我们机构的宣传如何?”
“陈老师,好长时间没联系你了,我家子右特别想念你呢!呵呵,我现在呢,可有面子了,家里奖杯证书呀,摆了一柜子。”
“孩子很有天赋,我也老了,精力不比以往,打算就这孩子了,做个闭门弟子,一心栽培。”
“小胖子!长出凤凰翅膀来,也还是个胖子!”
可能这就是认知的落差,总错以为把自己的认识强加到他人身上就是事实,总认为过往的经历具备资格为别人揣测未来,误以为某段人生的轨迹是一生不变的,对谁都一样,奇妙的是,组成这些的一个个个体,不是飞机,有固定的航线,而是飞机外的风景,会改变的。但这也不是绝对,因为我还没收到过子右的消息。
然而一切很快戛然而止,彻底沉寂在岁月和疏远当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好像一位故友,断了联系,无声无息。
除非,是因为生活得绚烂多彩,尤其让时间,变得贪婪且无比珍贵。
我们去了意大利,从机场出来,一声鸣笛之后,父亲带着王小姐便不见了踪迹。如果说这是他们提前预谋好的,也未免显得太过拙劣,从父亲用奇怪的口音点了一杯洋酒开始,就变得异常兴奋,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自顾自地窃笑,露出玉米粒似的后槽牙,一边抱怨经济舱的拥挤,一边感恩我对这趟旅程的付出。
我主动揽下的机票钱,让我咬牙切齿,蹬着自行车到城北头的烧烤摊暴饮暴食一顿后才得到缓和。我认识到自己的一事无成后,终于明白做个公主才是本职工作。对某件追求抱有过高的期待,无疑是将自己圈入一个牢笼里,让人透不过气。
一块“I”字蓝白车牌的丰田停在我们面前,前车窗露出父亲的脑袋,带着奇怪的腔调,让我想到意大利电影里某个叫不上名字的杀手,也是压低了声音,像是口袋里藏着什么,“搭车吗,美女?”
“不搭!”我果断地拒绝,硬是没注意到阿郎打开后备厢等一系列理所应当的行为。
“当真?”
“少啰唆,这里是罗马,你老人家知道这个城市的象征吗?知道‘amor’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
“出发!”引擎发动和后备箱关上的声音同时响起。
汽车尾气后还是阿郎关门的动作,他还没反应过来遭到了父亲又一次地抛弃。
“爱……”我把爱说成了叹息。
“没关系,行李没了!还有……”阿郎掏空了口袋,掏出了现金,钱包和银行卡,“钱,钱和钱。足够!”
“阿郎,你有看过攻略吗?”
“错看了,一开始不是说好去日本吗?萨瓦迪卡,库尼西哇,这些我倒有过练习。”
“你说的哪是日语!我教你怎么用意大利语问好。”
“Ciao!”
“草?这是问好吗!”
“真的,你别笑,是‘你好!’的意思,说的时候稍微有点‘桥’的发音,像这样,Ciao!”
“Ciao!你笑什么?”我们好像白痴一样,“那谢谢怎么说?”
“不知道,我就会这一句。”
他笑我也笑。
“你发现没?”阿郎问道。
“什么?”
“刚才的司机也是个中国人!”
“哦!”
“Ciao!”我们异口同声地发表了评论。
“那我们现在去哪?”我提问道。
“先找一个意大利司机,带我们去一家意大利餐厅,吃一碗正宗的意大利面!然后再问一个意大利人,由他来决定我们的去向,如何?”
“《爱在黎明破晓前》吗?”
“嗯……万能攻略。”
“嘿!Taxi!”我突发灵感地招手呼喊。
“嘿!Taxi?”
“国际通用!一般都这样。”
“别招手了,走啦,排队去,出租车在那边!”
“哦。”
我们坐上了一辆白色出租车,阿郎果然用刚学会的意大利语问好,司机用纯正的一流串的意大利语回复他,我们是一句也没听懂。于是阿郎用带土味的英语和司机的“A little”交流,我发现意大利人说起英语来好像唱歌,把每个音节后面抬高了一个声调。
倘若我像电影一样讲出我们所有的对白,如果我们真的能够如此浪漫至极的话,“Ciao!”我记得阿郎是这么跟司机问好的,他狠狠地宰了我们50欧元的车费,我不得已也加入到语言不通的争吵当中。
“Run?”
我不愧是继承了父亲的果决,在阿郎的一声令下后,撒腿就跑,心里还庆幸笨重的行李多亏是被父亲带走了。正兴奋之时,回过头,阿郎被大胡子司机牢牢地拽住,乖乖地掏出了钞票,才灰溜溜地追上了我。
“不是跑吗?”我嘲笑他的狼狈。
“你倒是给个信号啊!”
我们如愿吃到了正宗的意大利面,还有比萨、火腿、千层面、提拉米苏、冰淇淋、奶酪和哈密瓜汁。在邻桌的介绍下,买了两张晚上足球比赛的门票,虽说我念到的唯二知道的球星名字都没里面,但还是兴致勃勃,做好了欢呼的准备。
坐在球门口的我们,完完全全被面前一排排壮大的狂热的球迷挡住了视线,只好仰着脖子看大屏幕。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屏幕意外地照顾到我们这对儿可怜的亚洲人,在周围红色球衣的围绕下,我们吻在一起,然后他们在下半场互换场地后继续无视我们,狂热的呐喊、唏嘘、扔瓶子。
“你们是来度蜜月的吗?”我们确实有这么被问过。
“Yeah!”为了得到异国他乡的一份小礼物,我是这么回答的。可大多数都是骗子。
我们根本没工夫去了解当地的文化和历史,因为这里复杂蜿蜒的小路让我们走了不少弯路,从凯旋门到斗兽场,又到古罗马广场,再到许愿池。还有这些欣赏不来的艺术品,看得让人头晕目眩。
“Ciao!My neighbors,how are you?”阿郎一到旅馆就爬到阳台模仿《美国之旅》中的非洲王子大喊大叫。
“有人回应吗?”我也爬到阳台凑热闹。
“Hey,how are you?”阳台下一个黑人男子抬起头回应我们。
“Im fine,thank you!Tank you!”
“你知道意大利语怎么说谢谢吗?”阿郎问我。
“没有注意。”
“Tiamo!”
“Tiamo?”
“Tiamo!”
“Tiamo,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词。”
“是因为其他人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你。”
“有道理!”
“那我爱你怎么说?”我追问道。
“这个词也没人跟我说过。”
门被敲响了。
“是谁?”阿郎问道。
“我点的哈密瓜汁,简直太好喝了,还有白葡萄酒,你喝,我一点点!”
我打开门,侍者把餐车推了进来,我顺其自然地向他道谢:
“Tiamo!”
“What?”
“Tiamo!Thank you!”
“Lady,you say,you……”
只见阿郎箭似的飞了过来,插话道:
“Sorry,this is a misunderstanding!She is my wife,you know,she wants to say‘thank you’!Thank you again!”
“Okay,Have a nice night!”
“Grazie!”
“Grazie?这个词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这才是谢谢吧!”关上门后我质问道。
“另一种说法。”
“刚才那个,什么来着,Tiamo,是什么意思?”
“也是谢谢,比较亲近的那种。”
“有多亲近?”
“每一天我都想对你说的话,每一个清晨我都愿意在你耳边倾诉的语言。”
“那我知道了。”
我端起餐桌的白葡萄酒尝了一口,“好酸!你尝尝。”
“还好吧!”
我们四目相对,看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的羞涩,忍不住放声大笑,根本停不下来。
我们笑得流出了眼泪,阿郎用手拭去我眼角的泪花,轻抚我的额头,用清澈、真挚的眼神看着我。
“我爱你,解释起来不长,余生而已。”
“可我的余生.......”
阿郎为了打断我,一拥贴到我的身前,用双手夹着我的脑袋。
“足以!足以!”
怎么搞的!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准备生气的,我想说的是,“可我的余生还长着呢!”用来反驳他“解释起来不长”的说辞。虽说,显然是我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但如果放到一个正常人身上,肯定会被这么说:“我爱你,解释起来很长,要用余生。”你看,这样是不是确实可以理解我生气的理由了吧。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早就不再小瞧自己的生命,像“很短暂”这种丧气话已经不会从我口中说出来了。既然气氛到了这儿,我紧紧地拥抱阿郎,感受着身体间的温暖和罗马城的浪漫。
“还很长!”我必须要挣扎一下,然后再去吻他。借侍者的吉言,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我们曾探讨过这个话题:“我想要一个宝宝!”有关生育的问题,甚至触及女性沦为生殖工具的层面上。不管怎么,在我身上,生育问题绝对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
“什么!”阿郎在床边惊得被水呛到,然后忙去翻垃圾桶。
“带了!别翻了!”
阿郎松了口气,淡定下来,平静地说:
“你是认真的吗?还是说你想到了什么?”
“我是认真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想法,突然一下就冒了出来,我没有犹豫就告诉了你,因为这里是罗马,你看,我挺融入这里的,而且,我想要生一个孩子,不是领养!”
“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绝对,首先,我们抛开其他的不论,就说你,哦,首先你要保证对我说的话不能生气。”
“我知道,我的身体条件。但有过先例,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严峻。更何况,你看我,绝对是最优秀的康复者。”
“这不是有没有先例的问题,是.......你的命啊!就算有十个有像你这种情况的,其中有九个成功了,可那一个,这绝对不是论概率的问题,我不能失去你,这是我必须要百分百确保的事情。”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我都了解的很清楚了,你还记得,每次给我检查的李大夫吗?我们有研究过的,你稍等,我找出来给你看!”
“拿什么拿!”阿郎还是头次这么大声吼我。我知道他一定会否决我的提议,为此,我也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他会生气,我觉得他是会和我商量的。
我哭了,努力地哭了出来。但我是开心的,就像在冬天穿着喜欢的连衣裙。
阿郎又一次把我拥入怀里,安抚我,亲吻我,告诉我快乐的秘诀。当我贴在他胸前听到他的心跳时,我知道,我已经拿下了他。
“原谅我的自私,但我真的好爱好爱这个世界,总想到有一天,我突然再也睁不开眼了,我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我害怕得不敢闭眼,我好想一直看着,我知道我做不到,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能留下。可现在,我知道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可以让我获得新生,我多么希望你能帮我,阿郎,让我试试,好吗?”
“这……就算我没问题,你爸他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真的吗?这个你放心,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他现在的状态啊,肯定没问题。”
“你慢着,我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我根本不听阿郎的念叨,即便现在已是深夜,我还是毫不犹豫打给了父亲。
“妍妍啊,玩得开心吗?”电话那边还是一阵吵闹。
“爸,你在哪儿呢?都什么时间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问你在哪儿?”
“我们在酒吧!怎么搞的,是阿郎那小子没好好带你玩吧。”
“你还好意思说,把我们骗到这,就直接抛下不管了。”
“我不是留给你充足的空间嘛。”
“是为自己吧!”
“乖女儿,你说的哪里话。”
“爸,你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好,你稍等。”
“是谁?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我听出来是王小姐的声音。
“女儿的电话,这儿太吵了,我出去听。”
“那走吧,现在也不早了,是该回去了。”王小姐说。
“好,那我们出去——妍妍,你稍等下,我们这就出去。”
几分钟后,喧嚣声逐渐消失了。我也准备好要说的话了。
“妍妍,你说吧,对了,你们在什么地方,安全吗?”
“你放心,我们很好。爸,我想告诉你一个喜事!”
“什么喜事?便宜那小子了!”
“我要为你抱一个孙子!”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准备要生一个宝宝!”
“你开什么玩笑!啊!”
“老陈,你怎么了?喂——”是王小姐惊恐的声音。
“老陈!老陈!”扑通的一声,像石头砸在了地上。
“老陈,喂,你醒醒!”
“爸?”
那边一片混乱,只听见王小姐一个劲儿地呼喊父亲的名字,却听不到父亲的声音。
“妍妍,你爸他昏了过去。”我小姐在空气里大喊道。
手机从我手上滑落,我呆住了。阿郎接过了一切。突然发现我和以前一样的脆弱。
几分钟后,我们启程,去往一家医院。
这算什么?代价吗?就像在我心口的位置,一定要旧的去,新的才会来吗?一定要有替代品吗,以生命为代价?我想不明白,我向上天传达希望,回报我的却是墓碑,难道把鲜花插在泥土上才算是挽歌吗?如果这是真的,如果雷霆再次劈向我的话,我会疯狂,诅咒所有的神明。
它没有发生,当我看到父亲斜躺在病床上时,一切仿佛风平浪静。王小姐坐在床边,绿色的裙子上沾了泥土,妆容也变得模糊。
父亲从脸上挤出微笑,那微笑细腻而坚强,就像急湍中的磐石,不断被冲刷,却岿然不动。父亲想和我单独说说话,他招了招手。
阿郎和王小姐离开后,父亲撑着宽厚的身子,在我脸上久久地凝视着,眼里写满了渴望。他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我抓住了他的手,打算告诉他我悔恨的决定。父亲却先开了口:
“妍妍,你知道吗?你多像你的妈妈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三十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记得她穿的是一件绿色的裙子、白色的凉鞋,而我骑着一辆小破自行车,还是借来的。那时候都下学早,我们是通过介绍认识的,为了见她,我天天要从几十公里的镇上骑到城里,我怕她嫌我寒酸,借来大号的西装,等到了城里,散了汗,才敢穿上。那时候哪需要谈什么爱情,只要是看顺了眼,说得上话,就都在一起过了。我们可以说是先婚后爱,但当时穷啊,结婚的时候也不过下了趟馆子。靠着东拼西凑,勉强开了卖菜的小店,我出力,她持家,总想着能过上好的生活。她啊,嫁给我真是受了委屈,没过一天逍遥快活的日子,那条绿色的裙子自跟了我就再也没穿过。在怀你的时候还挺着大肚子干活,到了晚上,她就在小屋子里幻想,哪天有钱了,一定要住大房子,而且是年年换着住。但我总觉得,钱没那么重要,过得踏实就行。”
“谁能想到,生你的时候,难产,我拿不出钱,那群王八羔子就害了她。你哇哇大哭,哭到我心坎里去,我对不起她。没办法,我把你丢了你奶奶,独自去了大城市闯荡,这一去,便回不来了。”
“你奶奶心肠好,骗你说你妈妈是生病走的。我一听你说你要生孩子,就想起了你妈妈,我辜负了她,不能再辜负了你!”
我感觉我的喉咙蠕动着,我好像听见了自己声音:
“那我不生了!”
“不生了?怎么不生了!咱想生就生,钱我有的是,刚才我还梦见了她,她托话跟我说,这事一定能成,不过……”
我欢呼雀跃地亲吻父亲的脸颊,也根本不听他后面的念叨。可为什么呢?父亲告诉我真相难道不是为了阻止我吗?为什么呢?仅仅因为这里是罗马吗?爱可以战胜一切,他已经相信了,是这样吗?
三年,为了这个计划,我们各方面努力了三年,甚至在当地的新闻上报道了这个奇迹。孩子出生时,我又一次听到了钟声。我们给孩子取名为,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