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韩世忠!
船行数日,水面豁然开朗——镇江府到了。
入眼之处,不再是丹阳的宁静水乡,而是一片喧嚣繁忙的景象。
桅杆如林,鳞次栉比。
船只往来如织,岸上人声鼎沸。
然而,这份喧嚣中,又透着几分紧张和肃杀。
码头各处要道,不少穿着号坎、挎着腰刀的军士,来回巡逻。
更远处,焦山水域,影影绰绰停着些高大的战船,桅杆林立,旗帜招展。
吴清蕙本就因连日行船有些恹恹,透过船窗看着外面的景象,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二郎你看,焦山那边……看那些旗号,像是韩太尉的兵马。我爹爹以前说过,韩将军治军极严。”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后怕的颤抖。
“听人说,他近来正在镇江一带招募船只、整顿水军,准备扼守长江,抵御金人南下……这阵仗,怕是战事不远了。”
靖康之难留下的阴影,对亲历者而言,是刻入骨髓的恐惧。
陈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亦是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韩太尉?韩世忠!
真的是那位爷?梁红玉!
黄天荡八千破十万,擂鼓战金山。
这些只存在于历史书卷和评书演义中的传奇名字,此刻就隔着这片江水,化作了眼前码头上的森严壁垒、江面上的猎猎旌旗!
如此真切,如此迫近!
他更深切地觉得,自己执意要赶去应天府,阻止那个便宜大哥陈东做“死谏”的傻事,其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想法。
这事儿现在不光是为了“陈二郎”的责任,为了嫂嫂肚里的孩子,更是为了他自己能在这个操蛋的时代找个落脚点。他陈南,顶着“陈二郎”的身份,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独活?
这个小家要是散了,他一个人漂着,又能活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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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镇江稍作停靠,补充了些淡水和吃食。
陈南心思活络,本想趁机下船,到这江南重镇打探些北上的消息。
可码头上那股子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实在不对劲。
此时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嫂还怀着身孕,安全第一,还是稳妥点,别浪。
若节外生枝,耽误了行程才是麻烦。
于是,他按捺住心思,老实缩回船舱。
船只补给完毕,缆绳解开,再次缓缓起航。
没过多久,船老大就凑到舱口,搓着手,一脸为难。
“小官人,娘子,过了这镇江府,咱们就该进邗沟,往北走了。
只是……唉,不瞒二位说,这几日雨水下得实在忒大了些,河道涨水。
方才听回来的伙计说,前头的邗沟水位高了不少,水流也比往常急了许多,有些窄处怕是不太好走。”
他咂了咂嘴,眼里满是跑船人的谨慎和忧虑。
“老头子寻思着,要不多绕点路,走东边那条新开的龟山运河?是远了几十里,可河道宽,稳当!”
陈南一听,皱了眉。
邗沟?那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时,疏浚扩建,留下的老古董河段了。
几百年风雨,淤塞狭窄是难免的。
至于龟山运河,他有印象,是本朝为了改善漕运条件,在邗沟东侧新开凿的一段辅助航道。
按理说,新河道应该更符合航运需求。
但是!绕路?还要多走几十里?
不行!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兄长脑袋上的铡刀可是按历史剧本掐着点儿落呢!
多耽搁一天,变数就多一分!
晚到一天,可能就意味着天人永隔!
“不行!”
陈南脱口而出,语气急切。
“老丈,绕路太耽误功夫了!我这儿十万火急!”
船老大被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
“小官人,不是老头子怕费力气,是那邗沟老河道,真不好走,这水情……”
陈南脑子里飞快转着。
沈括那本破书……不对,是神书!必须拿出来镇场子!
“老丈,我曾读过沈存中出使辽国后所著的《使虏图抄》,上面不仅有详细文字记载,更有精确绘制的地图。”
从镇江往北,取道邗沟故道,直抵扬州,比绕行东边的龟山运河,路程至少能缩短将近百里!”
船头跑了一辈子船,靠的是水性、天气和祖传的经验,沈存中是谁他听过,是大名人,可那书里写的就一定对吗?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小官人,话是这么说没错……沈学士是大才,他的书自然是好的。……可、可这邗沟老河道,窄啊!尤其这雨季,水流又冲,万一……”
“没有万一!”
陈南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心里却飞快盘算:沈括那时代距今不过百余年,大运河的主体结构应该变化不大,而且他书中记载极为详实,可信度很高。
赌了!必须赌!
“沈存中是何等人物?博学广闻,亲身实践!
他当年奉旨出使辽国,往返勘界,走的正是这条邗沟故道!
他书中明确说了,邗沟虽偶有狭窄之处,但整体水深足够,只要小心行船,并无大碍!
而且,更重要的是——”
他故意加重语气,敲了敲船板。
“邗沟沿途市镇、驿站更为密集,万一真有事,找人帮忙也方便!
龟山那边是宽,可前后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出了事喊谁去?
两相权衡,走邗沟,小心驾驶,反而是更稳妥的选择。
实在是时间紧迫,还请老丈定夺。”
陈南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分析,有理有据。
尤其是那句“求援方便”,确实戳中了跑船人的心思。
跑了一辈子船,头回被个后生小子在航线上指手画脚,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这书生,看着文弱,脾气倒倔得像头驴!
而且上次漏船,还真就是他出的主意……
老船夫陷入了犹豫。
气氛僵住。
吴清蕙看这情形,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摸出几串铜钱,用帕子托着,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船老大跟前,把钱递过去。
“老丈,您多担待。”她的声音柔和而带着歉意,让人听着心里熨帖。
“我们叔嫂二人,赶着去应天府寻亲,心里实在着急。我家二郎年轻,说话冲了些,您别往心里去。”
她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让船老大看到自己隆起的肚子,脸上带着恳求。
“这雨天行船,本就比平日辛苦。这点钱不成敬意,您和伙计们买点酒喝,暖暖身子骨,也驱驱寒气。
只求老丈费心……看在我们急于赶路的份上,行个方便。”
美人垂泪,软语相求,再加上实实在在的铜钱入手。
船老大心里那点疙瘩顿时松动了不少。
捏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钱,看着眼前面色苍白却强作镇定的孕妇,再看看旁边那个一脸焦灼、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推船的年轻书生,心肠不由得软了下来。
罢了罢了,人家是主顾,又算是救命恩人,自己再犟下去,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而且这书生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邗沟虽有几分分险,但沿途确实热闹些,万一真有事……他信得过自己操船的本事!
“唉……罢了!既然小官人和娘子都坚持如此,那……那咱们就走邗沟旧道吧!”
他把钱揣好,脸一板,话锋却是一转。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一路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水流急,河道窄,掌舵的、拉纤的、瞭望的,哪个环节都不能出岔子!
你们在舱里也坐稳了,抓牢了,遇上急流险滩,颠簸是免不了的!”
“多谢老丈!多谢老丈成全!”陈南连忙拱手道谢,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了大半。
“还是娘子明事理,知冷知热。”船老大对着吴清蕙点了点头,算是领了情。
这才转身吆喝船工,调转船头去了。
陈南看着船老大的背影,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但也有些后怕。
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希望沈括那老哥靠谱点,别把他坑死在这几百年前的河沟里。
他瞥了一眼身旁,嫂嫂脸色依旧发白,却还是强撑着没露怯。
呸呸呸!乌鸦嘴!不能自己吓自己。
开弓没有回头箭!
时间紧迫,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