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正午，边关城残破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呼啸的北风卷着细雪，将城头残破的战旗撕成缕缕布条。车队在距城门半里处停下，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城墙的夯土被鲜血浸透成黑褐色，箭楼坍塌了大半。城门处堆积着数百具冻硬的尸体，最底层的早已腐烂发黑，上层的新鲜些，还能看见青紫色的面容。成群的乌鸦扑棱棱惊起，盘旋在尸堆上方发出刺耳鸣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几个年轻亲兵忍不住弯腰干呕。

　　江映月翻身下马，鹿皮靴踩在冻结的血冰上发出脆响。她解下素白披风，将浸过药汁的面巾系在脸上——这是临行前母亲准备的防疫药方。

　　“分三队搜寻，每队配两名医官。“少女声音清冷，从怀中取出羊皮地图，“父亲最后战报的位置在西门箭楼，四哥镇守北门瓮城，二哥的斥候营驻扎在南城墙......“

　　话音未落，远处尸堆突然传来异响。江枫闪电般拔刀护在小姐身前，却见是只野狗叼着半截人臂从尸骸中窜出。江映月瞳孔猛地收缩——那截小臂上缠着江家军特有的玄色绑带。

　　“全员戴面巾！“她厉声喝令，率先走向尸堆，“用石灰标记寻获的遗体，发现父兄即刻鸣哨！“

　　腐肉在冰层下渗出黄绿色脓水，每翻开一具尸体都有蛆虫簌簌掉落。江映月用剑鞘拨开冻结的铠甲，仔细辨认每处细节：三哥惯用的左手刀老茧，二哥腰间挂着的占星罗盘，四哥总爱在护心镜背面刻小马图案......

　　日落时分，当她在西门箭楼找到父亲时，夕阳正透过坍塌的屋顶洒在江老将军身上。老人保持着背靠墙壁的姿势，断剑仍牢牢钉在身前的北狄千夫长心口。寒霜将他花白的须眉染成银色，凝固的面容竟带着淡淡笑意，仿佛只是在小憩。

　　“父亲......“江映月跪倒在地，颤抖的手指抚过父亲冰冷的面颊。突然摸到铠甲内侧有硬物，小心取出竟是封染血的信笺。羊皮纸上字迹潦草，显是重伤后仓促写就：

　　“吾妻、吾女：见此信时，吾与诸子已赴黄泉。勿悲，江家男儿死得其所。唯念映月年幼，未尽传授之责。箱中《江氏兵法》与'月魄'相配，可保吾女平安。北狄此番来犯，恐有内应，慎之慎之......“

　　信纸被泪水晕染开墨迹，江映月将脸埋进父亲冰冷的铠甲。直到江枫带着四哥的遗体找来，才发现小姐十个指头都抠出了血——她竟生生抓裂了箭楼的青砖地面。

　　入夜，亲兵们在城中广场架起药炉。江枫指挥着众人往裹尸布上撒生石灰，浓烈的气味混合着尸臭令人作呕。江映月却像不觉，正跪在地上为二哥拼凑残躯——他的尸体被野狼拖走过，只剩挂着碎肉的白骨。

　　“小姐，让属下来吧。“江枫红着眼眶要接过镊子。

　　“二哥最怕脏。“少女声音沙哑，用烈酒小心擦拭骨缝里的泥沙，“那年我顽皮摔进泥坑，他抱我去溪边洗了整整两个时辰......“月光照着她血痕斑驳的指尖，白玉般的脸庞溅满尸水，却恍若未觉。

　　三日后启程时，十辆马车已装满覆着军旗的冰棺。江映月最后登上城墙，望着北方草原上盘旋的秃鹫，突然拔剑在砖石刻下深深划痕：

　　江映月誓报此仇

　　七字入石三分，剑痕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少女解下染血的面巾抛向风中，素白绸缎如招魂幡般飘向尸山血海。

　　返程第五日，车队行至鹰愁峡。两侧绝壁如被巨斧劈开，嶙峋怪石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江映月突然勒马抬手，五十亲兵瞬间静止，只闻山风穿过峡谷的呜咽。

　　“举盾！“少女清叱划破死寂。

　　几乎同时，崖顶滚下无数巨石，箭雨倾泻而至！江枫挥刀格开流矢，眼见小姐竟迎着箭雨冲向崖壁——足尖点着凸石纵跃如飞，月魄剑光过处，三个弓箭手咽喉绽出血花。

　　“放狼烟！“北狄头领的官话带着异族腔调。江映月心头一凛：这分明是中原训练的口音。短剑旋身划过偷袭者腰腹，就势夺过角弓连发三箭，崖顶顿时响起重物坠落的闷响。

　　下方战场却突发异变！本该护卫冰棺的亲兵中，突然有十余人倒戈相向。江枫左臂中刀，目眦欲裂：“张顺！你可是将军从狼窝里救出来的！“

　　叛徒狞笑着劈开车辕锁扣：“丞相府许我千两黄金......“寒光闪过，人头已飞上半空。江映月如修罗降世，剑锋滴血：“还有谁？“

　　混战持续半炷香时间。当最后一个叛徒被钉死在冰棺上时，江映月突然晃了晃。江枫这才发现她后背插着半截断箭，鲜血正顺着孝服往下淌。

　　“小姐！你受伤了！“

　　“闭嘴！“少女反手折断箭杆，“用金疮药，继续赶路。“她望向东南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派灰衣人示警——朝中有人要江家绝后。

　　第七日深夜，车队在废弃驿站休整。江映月屏退众人，独自在院中练剑。月魄划破夜风发出尖啸，剑势却突然顿住。

　　“出来。“

　　槐树后转出灰衣人，正是母亲派来的暗卫：“夫人查到兵部有北狄密探，此次截杀恐与朝中......“

　　话未说完，少女突然掷剑！灰衣人惊觉侧身，短剑擦着耳畔飞过，将身后偷袭者钉在墙上。十余名黑衣人从房顶跃下，刀光织成死亡罗网。

　　“带冰棺先走！“江映月旋身踢起青石砖，趁隙夺回月魄。剑光如瀑，竟同时架住七把钢刀。灰衣人吹响骨哨，暗处又冲出二十余江家暗卫。

　　混战中，江映月忽觉脑后生风。勉强侧头避过要害，肩头却被弯刀划出深可见骨的血口。袭击者蒙面下的蓝瞳一闪——是北狄王庭的死士！

　　“小姐小心！“江枫的嘶吼从远处传来。少女却露出冷笑，故意卖个破绽，待弯刀及颈时突然仰身，剑锋自下而上贯穿敌人下颌。热血喷溅在孝服上，宛如雪地红梅。

　　当最后一个刺客倒下，江映月拄剑喘息，忽听身后传来机括轻响。尚未回头，三支弩箭已穿透左胸。她踉跄跪地，模糊视线中看到装冰棺的马车正被江家暗卫驾走。

　　“父......亲......“少女呕着血沫爬向马车，在雪地拖出长长血痕。月魄剑突然发出嗡鸣，她用尽最后力气掷出短剑，精准刺入快要追上冰棺马车的北狄王庭的死士马匹的后臀。惊马嘶鸣着偏离官道，冲向漆黑山林。

　　“小姐！“江枫的呼喊渐渐遥远。江映月望着冰棺马车消失的方向，意识沉入黑暗前，隐约听见有人用北狄语说：“带回去，主人要活的......“

　　千里外的丞相府，谢怀安正在赏玩新得的和田玉璧。心腹悄声禀报：“得手了，那丫头中了三支毒箭，绝无生还可能。“

　　“可惜了。“丞相抚过玉璧上的蟠龙纹，“把江家军的帅印找回来，至于尸体......“他微笑抿了口茶，“听说北狄最近在炼尸油？“

　　寒风卷着血腥掠过边关，破碎的军旗半埋在雪中。城墙剑痕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似用鲜血写就：

　　“明月有时缺，血债终须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