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满天群星璀璨。

　　干草镇的中央空地，点燃起了一囤囤熊熊的篝火。

　　并且专门投入带节的硬刺和毛竹，燃烧之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炸开星子，将沙砾染成跳动的金红色。

　　“啪啦！”

　　商声席地而坐，手边拎着一壶滚着奶香的马奶酒，侧头望向旁边。

　　只见那些镇民，不管大小，正排着队，挨个从一火堆上起身跃过去。

　　此乃本地风俗。

　　使火堆中发出爆炸一般的声响，是为吓退邪祟，跳火堆则是为了消灾免祸。

　　毕竟才经历过精怪袭击之事。

　　五人早上自土蝼洞穴回来，因为各有伤势，或者消耗不小，加上一夜未眠，便在干草休整一日。

　　到了晚间，镇上百姓举办火会欢庆，祈福禳灾，一同喊上了这些远道而来帮忙御敌的游侠。

　　几口马奶酒下肚，气氛渐渐热闹了起来，载歌载舞，镇民绕着火堆成圈，以脚踏地为节拍。

　　上身动作简单，下身舞步却是变化多端。

　　这是踏歌，在当今的西域，风靡盛行。

　　还有一名穿着破旧羊皮袄的中年，喝得面容通红，竟然赤脚踩上一堆炭火之上，手臂呈波浪式地摆动，身体快速旋转，一圈一圈又一圈。

　　周围的人打着节拍，口中和着。

　　这是火焰胡旋舞，本是西边诸国的流行舞种，随着交流融合，当下俨然已经成了大晋西域的时兴艺术。

　　何止是这一种，来自西域的舞蹈，有些甚至在中原都风行一时，比如拓枝舞，深受贵族喜爱。

　　听闻皇帝宫闱间，便常让嫔妃舞之。

　　“有点像是过年了啊。”

　　鱼秋月手肘搭在膝上，双掌捧着映着火光的俏脸，坐在旁边，见到这般热闹景象，嘟哝一句之后，眼前一亮。

　　“对了，商声，再过一个月，就到麦祭了哎，西域有傩戏呀！”

　　这个世界，西域共有三个较盛大的节日，其一便是傩戏，人人会戴面具，一般是在冬夏之交，为了祭神跳鬼，驱瘟避疫。

　　很是热闹。

　　商声点了点头，笑道：“明日你和桐矢姑娘他们一起，先回双旗，分了咱们俩的悬赏。

　　我去一趟沙棘。”

　　说罢从袖口中掏出鱼秋月购置来的堪舆图册，映着篝火火光，又瞧了瞧周围村镇位置。

　　五人已经商议过了此次赏金收获的分成了。

　　毫无疑问，他的斩杀最多，而且还拿下了石蝼脑袋，能占三成，相比之下，鱼秋月则最少。

　　旁边拎着酒的瘸子，听到声音，动作微微一滞，走了过来，递出酒壶，好似随意，笑道：

　　“商少侠，话说怎么不见先前在游侠行会与你一道的老者了？”

　　“瘸叔竟还记得？”商声一挑眉梢，半响才道：“六叔已去世了。”

　　“啊，这，抱歉，我实不知。”

　　瘸子一怔，忙不迭地道歉，有些手足无措，听到对方说了无事，才松口气，犹豫半响，问道：

　　“少侠要去沙棘村么？那儿距离我们干草不远啊，骑马只有大半天的路程。”

　　“是啊，这不顺路了么！”

　　商声抬了抬头，笑了一声，“瘸叔，倒是你，厉害啊。

　　今日你所施展那门武技，颇为不俗，以前当过刀客游侠？”

　　“少侠谬赞，我那一点本领，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不是！”

　　瘸子脸上堆笑，提了提手中的壶，“我再到那边去，添添酒水。”

　　说罢，拖着跛腿离开。

　　鱼秋月歪了歪脑袋，很是享受围着篝火，两人独坐的氛围，问道：“他只会一门武技吧，实力没有多强，你很感兴趣么？”

　　“只是觉得……”

　　商声顿了顿，咧嘴笑道：“我对故事也很敏锐。”

　　话音才落，说曹操曹操到，晓风客走过来，便在旁边坐下，望着校场中央最大的篝火堆，和绕着圈踏歌的人，笑道：

　　“商侠兄，铁壁一起踏歌，你为何没有去？莫非是不愿和镇民一起玩乐？”

　　“怎会？！”

　　商声摇了摇头，“我本来是陇上一介庄稼汉而已，并非西域之人，不会踏歌，也没学过。

　　况且昨日受伤，尚未痊愈，宜静不宜动啊。”

　　“哦？”

　　晓风客上下打量了一遍，“商侠兄今年才十七八岁？能以普通农户出身，这般年纪，修炼到此地步，当真天赋绝伦啊。”

　　鱼秋月听着跑过来插话的采风行人言语，撇了撇嘴，说道：“什么天赋，商声每日从一睁眼就开始修炼了。

　　简直废寝忘食！”

　　“哦？”

　　晓风客对于商声过往，似乎颇感兴趣，顺势问了起来。

　　交谈之际，喝了两口马奶酒壮胆的苏妮，俏脸红扑扑的，走了过来，不像以往在村镇上那般，而是格外扭捏，说道：

　　“商大哥，踏歌很简单的，你要一起来么？”

　　她鼓了鼓勇气，两腮微鼓，“我能教你！”

　　怎么又来一个！

　　旁边的鱼秋月望着这小姑娘，嘟了嘟嘴，挺了挺身，和她相比，对方当然是小姑娘啦。

　　商声见苏妮的那副神态，目光又朝后面一堆篝火瞥去，见另有仨灰不溜秋的同龄女孩，一起盯来。

　　当下会意。

　　是被怂恿了么。

　　他笑了笑，无奈耸肩，站起身来，笑道：“好吧，那么劳烦妮子你了！”

　　“商兄啊商兄，何言行不一也！”

　　晓风客洞若观火，朗声一笑，抬头望着跟随小姑娘学起节拍动作的商声，全无架子。

　　第一遍时，还不熟练，到第二遍，已能记下大半，第三遍时，娴熟无比，融入其中。

　　并和周围的镇民嬉闹，开起玩笑。

　　经过采风行人待在镇上几日，每天的游侠故事熏陶，加上昨日一场厮杀，双方没了那层隔阂。

　　当然，也是这位商兄，性情如此。

　　“学得可真快啊。

　　这就能打成一片了？”

　　晓风客心中思忖着，不由饮了一口酒水，大笑一声，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果然很像！”

　　鱼秋月侧侧头，不明所以，没有多想，一直坐在旁边陪着的人走了，她也跟着起身，到了商声身后，笑嘻嘻地加入。

　　小苍这调皮蛋，手中抓着肉串，笑吼笑叫，迈着小短腿，速度却是很快，跟着踏歌。

　　铁壁早参与了进去，爽朗笑着，和旁边的镇民汉子勾肩搭背。

　　张桐矢坐在篝火旁，虽没参与，听着这声，心绪也放松了下来。

　　众人欢饮达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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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晨光熹微，风蚀的土城墙像老人皲裂的手掌，在渐亮的天色中，显出一道道龟裂暗影。

　　商声牵着马儿，屁股后跟着小苍，走出镇口，和回双旗镇的四人拱手告别之后，转过身来，望向了晓风客。

　　这位采风行人，不是乘马，而是倒骑一头青驴，悠哉悠哉。

　　驴脖子上，挂上那只木舌铜铃，叮铃当啷作响。

　　至于另外一只……

　　商声从自己的腰间摘下形制古朴的【鸟迹】，递了过去，笑道：

　　“晓风兄，你是忘了什么东西？这防御的铜铎，还在我这儿呢！”

　　晓风客抬了抬手中的薄书，朗声说道：“商兄，昨日你已予我这本罕见秘技，【鸟迹】权当谢礼相赠了。

　　你常出入厮杀，比我更需此物护身。

　　山高水长，希望有朝一日，你我再见，依旧还是游侠，依旧还是此身！”

　　他洒然一笑，拱了拱手，一身白麻薄衫，说不出的气质出尘。

　　哒哒，哒哒，倒骑青驴，渐渐远去。

　　送我？

　　商声驻足，眺望人影，摩挲下巴，摸不清楚何意，“读书人的心眼子是真多，要我当游侠么？”

　　难道是因昨日篝火旁，或是前日在土墙上的交谈？

　　目光一移，瞧见镇子土墙之上，站着一名红袄姑娘，朝着这儿摆了下手，尔后双手捧在嘴前，喊了一声。

　　“商大哥，再见！”

　　商声笑了一声，点了点跟自己来的小苍，一起翻身上马，拱手示意，便转过身挥起马鞭，“驾！”

　　希律律——！

　　哒哒、哒哒。

　　绝尘而去。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了被镀上一层绣色微光的沙丘棱线上，苏妮才漫步于墙头，蹦蹦哒哒，走了下去。

　　……

　　晌午未过，干草镇又迎来了一彪人马。

　　风驰电掣，沿着墙口，冲了进去，轻易撕破镇子上的平静，直奔食肆。

　　镇民站在门前，一双双的眼睛，审视这七八骑，或许是才经过昨夜和游侠的欢庆，也可能是采风行人故事的影响，皆少了点戒备，多了点好奇。

　　这帮骑手，为首一人身影枯瘦，面孔刀削斧凿，眼眸冷冽森然，乱发灰白如同霜雪，并且裹着一件灰麻衣袍，衣襟塞满风沙的粗粝，透过领口隐隐可见内身所着甲胄。

　　面相可称不上良善。

　　绰号‘一刀仙’的男人，怀揣着一柄刀，领着手下几人，闯入食肆。

　　瘸子听到马蹄声音，脸上挂笑，走了出来，用一贯的言辞招呼吆喝，“陈年的好酒，上好的马肉……”

　　话未说完，抬头扫过头目，又瞥见了旁边一名中年游侠，面色骤变。

　　数日之前，土蝼来袭，自己施展武技之时，被此人见到过。

　　他转过身，便要箭步走向后院。

　　可是那一刀仙更快，锵然一声，不知何时，刀已拔出了鞘，并且一招抵住了他的脖颈！

　　咽喉，渗出血丝。

　　“哈哈，看来不用问了，你这瘸子，的确姓‘黄’，黄家的黄！”

　　一刀仙笑了笑，“你们还真是能躲啊，若非是憋不住，施了武功，怕还真找不到你啊！

　　说吧，当年的黄家子，如今在哪？”

　　“呸！”

　　瘸子啐了一口，情知已是无法遮掩，脸上再无谄媚曲膝，骂道：“要杀要刮，只管动手，废你娘什么话！”

　　“够硬！”

　　一刀仙赞了句，手中的刀一闪，光影错过，速度极快，当场砍飞一条手臂。

　　噗嗤——

　　鲜血喷涌而出。

　　瘸子额头瞬间布满冷汗，毫无惧色，吼道：“有种杀了你家爷爷！”

　　如果商声在此，见到这老好人这般硬气，定要说上一句，判若两人了。

　　话音刚落，后院听到动静的苏妮，快步出来，瘸子瞳孔骤缩，大吼一声，“妮子，快逃！”

　　“晚了！”

　　旁边游侠，哈哈大笑，一步冲上了前，扛起那小姑娘，尔后扔到桌上，粗糙大手，摩挲那张没有被风沙侵蚀过的白嫩脸蛋。

　　“好俊的妞，谁要是睡了他，就是睡了女菩萨啊！”

　　“放开我，放开我！”

　　苏妮疯狂挣扎，可她那点自小饱经生活磨砺的气力，落到游侠手中，毫无作用。

　　一刀仙笑了笑，刀背架着瘸子，逼到厅柱之前，“我只问你，当年的黄家子，在哪？！”

　　瘸子一双老目，死死盯着对方，目眦欲裂，可是嘴上，一言不发。

　　那名游侠贼笑一声，伸手要去拨小姑娘的衣襟。

　　这时，门外走来了面容因为整日映着火光而泛红的老铁匠，拎着柄刀。

　　“常言道，祸不及妻儿，几位，当真不讲一点江湖道义，欺负一小姑娘？！”

　　一刀仙将已经废掉的瘸子交予手下，瞥了眼门外，见到镇民若有若无，目光皆射过来，笑了一声。

　　上前一步，一刀斩出。

　　老铁匠甚至没反应过来，脑袋便掉下去。

　　噗嗤——

　　鲜血喷涌，溅满这座食肆，汩汩流出，汇向墙角。

　　一刀仙跨过了门槛，走出食肆，喊道：

　　“今日若问不出，老子屠镇，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好大的口气！

　　马倌叹了一声，手还提着修马掌的铲刀，第二个走上前，说了同样的话，“常言道，江湖祸不及妻儿，告诉你们，小姑娘怎么样？”

　　没提瘸子。

　　“老子一个唾沫一个钉，不会动她！”

　　马倌儿点点头，“瘸子当年是倒插门，从不远的沙棘村而来。

　　你要找的人，可能在那。”

　　一刀仙点点头，望向了马倌儿，走了过去，经过之时，手中刀一拔出，当场再斩掉了一颗头颅。

　　尔后他才翻身上马，一勒缰绳。

　　“瘸子老骨头太硬，宰了，留下那小姑娘。

　　去沙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