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犹豫了三秒钟，沉甸甸的金币让他知道，皮袋子里的东西是真货。
他接过仿佛绘画的契约书，略微一考虑，说道：
“先生，你是个好人，我很少见到你这么仁慈的先生。”
“我想要你的命，你却认为我仁慈？”魔鬼略带诧异，虽然契约中规定，乙方能随时取走甲方的灵魂，但本质上这是一份主奴契约，他不会无聊到将一个无甚价值的灵魂从肉体中取走。
“至少你付钱了，比那些贪婪，没屁眼的工厂老板要好。”
比尔笑了笑，似乎对这笔买命钱很满意，他将外衣扔下，扯开包裹食指的亚麻布条，用鲜血染红拇指。
盖住金币皮袋的契约书，署名位置多出一个显眼的烙印，他颇为满意点着头，将好似绘画的古怪纸张和金币袋子递给维克多。
深吸一口海边的空气，身体放松，双手垂在腰间，安静等待着命运的下一步安排。
“你不憎恨？”
“憎恨谁？”
“一切，一切让你变成这样的人或事。
墨洛尔以宏大的叙事述说着一个完美未来，那是一个毫无瑕疵的世界，人们团结在金狮旗下，看着外族俯首称臣朝贡珍品，巡游大陆的蒸汽机车带去皇帝荣光，将理性与秩序覆盖世界每个角落，却从未考虑过这伟大宏图下，究竟是哪些人在支付着无法承受的代价。”
“我没读过书，不懂这些高深的理论……但我知道，这是正确的。”
“即便这正确只能在未来某个时刻，向历史回望时，某个睡在淫窝的历史学家以满是怜悯的口吻写在纸面，向神祈祷结束的下一秒钟，又变成正确的既得利益者？”
“也许吧，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些，活着已经很难了……”
毫无感触，让维克多逐渐将范围缩小，他指着不远处的火车托马斯：“奥文多，他们垄断了瓦尔德拉达贫民窟的粮食市场，告诉我，你的平均薪水是正式锅炉工的多少？”
比尔沉默了，他摇头的动作，说明心中必然有所感触。
“那么你的母亲，我必须提到她……你能想象一个孩子在尚未出生，无法决定自己是否想出现在这充满偏见与恶意的世界之前，待在母亲腹中时已经被决定此生命运的可悲吗？
你当然能想象，你就是其中的一员……”
“这在墨洛尔很常见，我是其中的一员，却绝不是特殊的一员。”
“不，你已经是特殊的一员了……告诉我，比尔，你甘愿两个妹妹一生背负妓女孩子的污名吗？
即便她们从未触犯任何法律，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在与争夺贵族娘胎时晚了一步，她们与那些流淌高贵血统的体面人有本质区别吗？
告诉我，皇室在宣扬的理性与秩序，是否在阐述着一种伟大愿景，当墨洛尔征服世界之时，所有墨洛尔人都将体面而有尊严的活着。”
“我不懂，所以不会去考虑。”
维克多将契约收回，看着目光深处带着一抹茫然的比尔，认为目地已经达到了。
“你的命已经归我了，所以……你需要学着思考这一切。”
“您，不准备要我的命？”比尔诧异的眼神，与略微松懈的身体一同出现，没有人想死，只不过在知晓死亡无法躲避之时，他选择了直面。
“现在的你，对我毫无价值，或许有朝一日我会索取你的灵魂……但这过程可能会极为漫长。”维克多轻挥手掌，绿色荧光浮现在比尔流血不止的食指处。
“你需开始学习、思辨、论证……科学的存在让多数思想变成空谈，它在自我的规定中预设着一个绝对的正确答案，经过无数尝试与失败，取得一个符合当前认知的最精确值，却从未想过正确答案可能并非一种。”
“您说话，似乎有些过于……专业了。”
维克多微妙笑了笑，他捡起一块黑曜石，双指轻轻按压：“你会明白的……对于活在这世界，幸福与苦难并存的人而言，答案并非仅有一种。”
“继续捡拾石子吧，你需要一点帮助……亲自给你两个妹妹带去体面的生活，而不是通过我之手。”
“钱？”
维克多将金币扔给比尔：“已经是你的了。”
比尔小心扯下一根布条，系在金币袋子绳上，随即挂在脖颈，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很安心，这就是改变一家人命运的机会。
认知决定着对一切事物的看法，维克多不会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就把大量知识灌输给新的契约者。
钱能解决绝大多数麻烦，但一些根植于社会本质的顽疾永远不会被有限的等价物解决。
如何消灭反动威胁统治的思想，这是每一位统治者都会思考的事，这在维克多看来并不困难，只需消灭五十万马克一块的面包即可……
而多数时候，让人们开始反抗的，并非是贫穷与苦难，而是压迫与偏见……
“你有兴趣学美术吗？比尔，我能推荐你参加拉文纳大学的考试。”
“我对绘画的了解，仅限于小时候尿床的涂鸦，先生。”
“嗯……或许你应该参加铁路工人协会，在墨洛尔帝国各处走走，了解与你处于同一境遇的人究竟在经历着什么。”
“蒸汽、煤炭、疾病……我想大概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个地方会特别好，也没有什么地方会糟糕到活不下去。”
“不错的主意，你现在是联合食品公司的货物运输队长了。”
“先生？”
挑眉疑惑的青年，却只能见到维克多在对岸边黑曜石挑挑拣拣的身影，他无奈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人为何如此奇怪。
说是要买命，却好像慈善一般又给了大笔黄金，不夸张的说，脖子上悬挂的沉甸甸皮袋，足够让瓦尔德拉达几十个亡命徒自愿做出疯狂之举。
而更让他困惑的，就是维克多莫名其妙的一大堆话，关于墨洛尔的宏大叙事，奥文多家族控制贫民窟粮食的现状，这些都没有让比尔有所感触。
唯独在谈论家人时，他想到两个妹妹，她们是那么天真可爱，可背上妓女孩子的名声，这辈子也可能是继承家业……
不，我不能让这种发生，我现在有钱了，等回瓦尔德拉达，就让她俩去上学，和体面人的孩子在一起生活学习，穿上漂亮的衣裳遵守礼节，摆脱这丑陋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