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帐之后,素来行事果决的邓星铭竟一改常态,极为耐心地为顾惟清逐一介绍麾下诸将。
众人则列队上前,恭恭敬敬地向顾惟清行礼。
顾惟清面含笑意,一一回礼。
待轮到邱成时,顾惟清眉峰一挑,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赞道:“克武亲军有邱队正这般勇猛悍将,难怪历经万里征途,能平安抵达西陵原。”
邱成听闻此言,心中满是疑惑。
他身形矮壮,相貌平平,既无邓统领那般魁梧伟岸之姿,也不像王氏兄弟那般气宇轩昂,这位顾公子缘何对自己另眼相看?
不过此事关乎邓统领的谋算,他不敢失了礼数,连忙躬身抱拳,说道:“此行全赖邓统领指挥得当,诸位同袍奋勇拼杀,末将不过得附骥尾,实在当不起公子这般夸赞。”
顾惟清抬手一指邱成身后,笑道:“这面盾牌可是邱队正常用的兵器?此盾莫非也是以万胜河星砂炼造而成?”
邱成转身一看,顿时恍然大悟,玄天大盾乃军府重宝,他向来盾不离身。
此盾材质不凡,又经修士精心祭炼,想必顾公子从玄天大盾上,感应到了同为修行者的气息,是以才会对自己青眼有加。
他本不愿在这位面前,展露自身最大的倚仗,但顾公子既已看出此盾非同寻常,若不据实相告,恐会令其生疑。
当然,邱成自不会将玄天大盾的根底和盘托出。
他简要讲述了玄天大盾的来历,略过了大盾的特异之处,只提及此盾刀兵难毁,颇为耐用。
顾惟清盯着玄天大盾,微微颔首,又凝视邱成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甲,未再多言,转身与王氏兄弟交谈起来。
邱成这才长舒一口气,顾公子谈笑间虽如春风拂面,令人心悦神怡,可自己却莫名感到脊背发凉。
即便在邓统领的凛然威势前,他亦能保持镇静,勉强支撑。
可面对顾公子,有那么一瞬,仿佛烈阳融雪,自己竟不堪承受其气机侵伐。
邱成心中暗忖,不愧是修道之人,仅这份风姿气韵,凡俗武夫便难以招架,却不知邓统领在援兵到来前,能否压制此人?
与众人寒暄过后,邓星铭又请顾惟清移步上座。
顾惟清稍作谦让,便于主位落座。
邓星铭与麾下诸将则分列两旁,依照身份,各自就座。
顾惟清轻拂袖袍,凝神定气,将入帐后所见种种繁杂之事,于心中一掠而过。
他每至陌生地界,必会散开神念,探查有无不测之事,此刻身处敌营,更是审慎万分,短短一瞬间,便已察觉到数处异常。
那面玄天大盾仅是其中之一。
顾惟清眼角余光一扫,见坐于左首的邓星铭垂眉耷眼,面色冷峻如铁,正强自装作一副恭顺诚服之态。
联想到自己方一入帐,便有一轻骑鬼鬼祟祟从营垒奔出,其人心思,已昭然若揭。
他微微一笑:“邓统领,我有一惑,不知统领能否为我解疑?”
邓星铭拱手道:“公子但问无妨,末将知无不言。”
顾惟清环视大帐,缓缓道:“崇氏山城所在谷地,除却外围的毒烟瘴疠,也算一处风水宝地,如今正值莺春时节,这帐内为何遍挂冰霜雪雾?”
邓星铭答道:“禀公子,此是末将因故施术所致,若让公子感到不适,还望公子多多担待。”
顾惟清正视邓星铭,面露讶色:“邓统领一身血气敛而不扬,当已修至融气合精之境,未想竟还习有神通术法之道。”
邓星铭神色自若,平静言道:“雕虫小技,不敢妄称神通,公子过誉了。”
近些年来,克武城军府广施恩惠,许下诸般好处,引得驻守关内四城的玄府修士,尽皆云聚于克武城。
此举使得道藏典籍广为流传,玄术法门愈发兴盛。
虽说能感通灵机,褪去凡胎者寥寥无几,但修习道门定坐调息、呼吸吐纳之法,借此强身健体,再进一步修炼气血之道,却可事倍功半。
邓星铭颇具缘法,研读道册之时,竟无意间领悟了灵机之妙。
可惜彼时他年近四十,错失修行良机,费尽心力吐纳而来的灵机,已无法在灵窍中存守,故而难在这条道路上更进一步。
但他并未因此气馁,反而四处寻访名师、探究真法。
后来,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下,他将所凝法力与自身精气相融合,终于钻研出寒冰真气这一独门绝技。
自此,邓星铭功力大涨,在禁卫亲军中,除却四位大统领外,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当然,他这点微末本领,对付一些凡夫俗子、山野村妖,自然是手到擒来,可若是在真正的修道人面前卖弄,无疑是自取其辱。
“邓统领这手神通,可是为这位施展的?”顾惟清指着帐内那座冰封雕像说道。
邓星铭应道:“公子法眼无差,此人名唤单豪,乃是末将帐下先锋,因行功疏忽大意,不慎走火入魔,末将不得已施展些许小术,暂且为他护住心脉。”
顾惟清听闻此人姓“单”,眸光一闪,缓缓言道:“此性命攸关的大事,我略通医术,若邓统领信得过我,我愿为这位单先锋诊治一二。”
邓星铭道:“区区微恙,怎敢劳烦公子大驾?”
言罢,他心中一动,沉吟片刻,正色道:“末将并非对公子医术有所疑虑,而是单豪有一族兄,名唤单宏,二人作为同族兄弟,血脉功法皆相契合,只要单宏施展气血灌顶之法,为其弟梳理经脉,单豪便可转危为安。”
顾惟清讶然道:“哦?这位单先锋竟是单队正的族弟?”
邓星铭故作惊奇:“公子......认识单宏?”
顾惟清笑道:“若未遇见单队正,我如何得知关内故人,不远万里来访西陵原?”
邓星铭不知单宏与顾惟清谈过些什么,只好先旁敲侧击,他长叹一声:“实不相瞒,昨日单宏因公外出,却不知何故,迟迟未归,末将正为此事忧心!”
“谁曾想,祸不单行,单豪走火入魔,急需单宏亲自出手救治。不知公子,是在何处遇见单宏的?”
顾惟清淡然一笑,并未作答,转而问道:“邓统领,你可知我今日来荡炀山,所为何事?”
邓星铭神色一肃:“还请公子示下。”
顾惟清目光直直地看向邓星铭,缓缓说道:“一来是为见亲旧故人,二来是为问罪崇氏。”
邓星铭心中顿时一凛。
顾惟清敛去面上笑意,冷声道:“昔年明壁军曾与九氏歃血为盟,相约共守西陵原太平。然崇氏无道,为一己之私,肆意荼毒苍生,掳掠黎民为奴,致使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
“如今崇氏酋长崇天厚更是豺狼成性,上悖天理,下逆人伦,种种劣迹,西陵原人尽皆知!”
邓星铭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却始终不发一言。
顾惟清目光灼灼,言辞犀利:“邓统领驻留崇氏山城已久,又被奉为座上宾,对崇氏的累累恶行,莫非就无动于衷吗?”
邓星铭低眉垂首,神情恭谨:“末将对此亦有所耳闻,只是克武亲军身为外客,实在不便置喙主家内政。”
顾惟清摇了摇头,沉声道:“天下大同,何分内外?况且九氏与我明壁军早有盟约在先,这等戕害同族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来此,正是要为九氏黎民主持公道!”
他定定地看着邓星铭:“邓统领方才问我单宏之事,在回答之前,我却要先问上一句,邓统领既然与我同心同德,可愿为九氏黎民除此大害,取来崇天厚的项上人头?”
邓星铭不由得眉头大皱,原来帐外那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话,竟是埋伏在了这里。
他愿意派人刺杀崇氏大巫,只因此人有碍克武亲军的大事。
而崇天厚却大不相同,其人志大才疏,又因有求于克武亲军,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
此人若死,崇氏山城要么陷入大乱,要么权柄会被大巫攫取。
无论哪种情况,对克武亲军血祭崇氏一事,都大为不利。
邓星铭踌躇良久,仍然未发一言。
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莫琮开口道:“禀公子,弱肉强食,理之常尔,西陵原自有法度传统,不可用关内纲纪等同视之。何况崇氏酋长以诚待我,我若恩将仇报,岂不亦是蔑伦悖理之举?”
他已然看出,顾惟清来者不善,而己方并无抗衡此人之能,邓统领意欲拖延时日,以待援手。
这位顾公子想来久居明壁城,养尊处优惯了,不知世事险恶,敌势尚未分明,便开始在此高谈阔论、指手画脚。
既然如此,那索性陪他论个痛快,等盖上修派人来援,且看此人如何作态?
顾惟清转头望向坐在右首的莫琮,点了点头:“好一个‘弱肉强食,理之常尔’。”
再看邓星铭,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是默许了这番言语。
顾惟清淡然一笑:“克武亲军立身处世之道,我已知矣。果然,所谓同心同德,知易而行难。”
邱成自方才与顾惟清见过礼后,不知为何,脑海中一片浑浑噩噩,仿佛有千头万绪堆积淤塞于一处,令他神思不畅,烦躁异常。
此刻,听到顾惟清语气中似有责怪之意,他正需宣泄心中躁意,便瓮声瓮气地开口:“明壁军镇守西陵原三十余载,却连一帮边荒蛮夷都未能慑服,任由他们仇视攻杀,分明是你们治理无方、管教不严之过!”
“眼下反倒来怪罪我们不帮你清理门户,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邱成头昏脑胀,又因言语急躁,没能控制住嗓门,声音奇大,震得帐顶尘土簌簌飘落。
话音一落,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神思顿时清明了一瞬。
他自知情急失言,若过早激怒顾惟清,恐怕会坏了邓统领的大计。
想到此节,邱成便打算向顾惟清赔礼致歉。
可还未等他开口,只听顾惟清冷冷说道:“若无我明壁军靖平西陵原,逐除妖氛,焉能让尔等兵不血刃,深入万里,跑到我面前大放厥词!”
邱成心知惹恼了这位,慌忙抬头望向主位,却陡然对上顾惟清凛若冰霜的目光,登时骇得他心神大乱,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