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0064:月夜浮生照人心
夜幕深沉,小院里只有一盏孤灯,忽明忽暗映出十二道影子。
碗里没荤腥,饭是闷好的粟菽,菜是以盐巴、蒜泥凉拌的马齿苋和蒲公英。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这是小院里的新规矩。
“都说说,婉儿手艺如何?这菜吃着可苦么?”祖阳夹起一条马齿苋笑着问道。
吃什么本身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吃的同时有所交流。
中国人的文化里,聚餐是一种拉进感情的特定形式。只要是聚在一起吃着饭,就总能让彼此更近一些。
北行在即,祖阳需要人为创造出越来越多这样的场景,让他的团队在出发前就尽量拧在一起。
学字、锻体、洗澡、训练……这样的场景似不经意,却已有了许多次。
某人嘴里含着饭,嘟囔:“婉儿小娘子手艺蛮好,还加了蒜,不似俺娘只会浸盐布,那才是苦的。”
众人哄笑中,婉儿低头红脸连耳根都在发烫,她轻声道:“……我还淋了些醋的。”
云真没有说话,用行动夹起了一簇马齿苋嚼得津津有味,喉结滚动间竟像在品什么珍馐。
赵峰翘起嘴角,追忆似的道:“我娘也爱做马齿苋,她说这是救命菜——那年大旱,她怀着我阿妹,靠它撑了整整三个月。”
说到母亲和妹妹,赵峰忽然出了神,一时却沉默了下去。
众人都顿了顿,似是察觉到了某种情绪的变化,也似都在感怀起了什么。
杨秀忽然放下筷子,哈哈一笑,出奇附和起赵峰来:“我娘也是!不过,她说这菜沾了土气,得拿蒜泥压着。她在世的时候,也是婉儿这等做法。”
杨秀显然想要调节下气氛,只是可惜并未成功。
生离死别,月落月生,那些记忆似已太过遥远——以至于不经提点,都无法自脑海中翻检出来。
可一旦翻检起来,便如月涌大江,奔腾不止。
祖阳笑了笑,轻声道:“之前听你们问过,为何要识字。除了上进之外,有个很好的理由——
“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你们可以用文字将她们都记下来。
“哪怕年深日久,只要文字还在,就不会忘记。”
狗儿用力扒着饭,眼眶渐已通红。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决心要把字好好学起来。与那花公子无关,只是他也有想记住的人,想记住的事……
学字、洗澡。
部曲们的屋子里鼾声渐起,月光却越过窗棂,流淌到更远的远方。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人心安几人愁?
同一轮弯月挂在窗前,有人酣然入睡,也有人心思不定、辗转徘徊。
祖智很烦恼。
他已知道了堂兄北上的计划,也愈发感知到堂兄对自己的期望所在。
可他要怎么选?要冒险与堂兄一道北上么?
窗外,四叔的琴声显得有些缥缈。因距离他的住处太远,听不真切,可仍旧在寂静的环境里缓缓荡开。
少年的烦恼其实并不算多,未来、成长外加上姑娘。
祖智这些年或是漂泊、或是求学,还没有心仪的女子。自己的学业也还不错,至少二叔还颇为认可。
盘算来去,真正的烦恼也就只有未来了。
看着窗外星空,祖智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他知道自己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因为这个决策太过重大,他不敢轻易出口而已。
可该来的总会来,就像明天的太阳要照常升起,他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呢?
况且,堂兄所说确实有理——北地神州,还有百万劳苦百姓……
司空府,王惠风的屋外。
王景风同样抬头看着月儿,停下了来回踱步。
望着窗前那道熟悉的影子,她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自己多久没来了?
这几年里,她与妹妹都居住在了娘家,与儿时一样。两个院子不过百十步,可心却偏偏渐行渐远。
“逃避从来就解决不了问题,相反,要解开心结的第一步,是让心结被彼此看到。”
回忆着白天祖阳所说的话,王景风深深吸了口气,拎着酒坛走了进去,敲响了房门。
“大娘子?”
“六出先去休息吧,我找妹妹说几句话。”
打发走了婢女,王景风在妹妹警惕疑惑的目光中关了房门,将酒坛搁放在了桌上。
“你我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记忆里,上次还是在你十二岁的时候。咱们一起偷了父亲的一瓶兰陵酿……”
听着声音软糯的开场白,王惠风戒备的脸色忽而缓和。
记忆中,两个扎着双丫髻的女子提着裙琚,喜笑颜开,互相抢着玉瓶里的酒水喝,还学着男子名士谈论经典,故作豪迈。
最后,两人都醉倒在了花园里,累得家中女婢们好找。那一夜她们又唱又跳,折腾得满地狼藉。
她仍旧沉默着,可却也来到桌案前,看着王景风仪态优雅的斟了两杯酒水。
窗外月如钩,杯中影如眸。
酒香氤氲了视线,似也给了人某种勇气。王景风心中默念着“坦诚”二字,按祖阳所言抬起了眼,直视着妹妹的眸子。刚开口,她自己却险些哽咽。
“我知道你这些年的不开心,你恨贾南风,恨贾谧,于是也跟着恨我。我最亲爱的妹妹却在恨我,我心里很难受。
“但不怪你,是我的错。
“我一直想忘掉那些人、那些事。觉得只要忘掉了,一切就能重新开始。可我却也忘了,你不是我,你从小便心思细腻,对男儿一旦心许,便一往情深……”
要开诚布公,坦诚开场。要表达对她的关心,说明自己的来意。
不要含糊,不要回避。亲人间最忌讳的就是遮掩,亲情里最痛的无过疏离。
不要讲自己的不容易,不要企图让对方因为愧疚而心软。让对方说出心里话,耐心的倾听,给予足够的回应……
王景风回忆着白日里听来的方法,一一照做。杯中酒水干了又满,月影失而复得。
终于,她轻轻握住了妹妹的手。
王惠风惨笑一声,干脆抓起酒坛灌饮,酒液顺着脖颈浸透衣襟。
“阿姊或许不知,阿耶命我绝婚,将我从金墉城里带出来时,我是不想走的,可我没办法。
“我看着太子站在门口想要叫我,可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可那一夜,贾府偏偏歌舞升平!”
“碰!”的一声,酒坛被摔碎了。
“阿姊,为什么害太子的人是你的夫婿?
“贾谧死了他活该啊!你为什么要为他戴孝披麻,为什么?
“阿姊,你知不知道,你每日里不絮于怀的样子最让我痛恨?
“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王惠风先是带着酒意叙述,随后带着醉意哭诉。泪水滴在手背上,滴在酒盅里,滴在裙琚边。
王景风静静听着,红了眼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按着妹妹的手背,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院里,一直徘徊在此的六出听到了一声嚎啕。
窗纸上,原本孤绝的影子有了依靠,两个寡妇、一双姐妹如儿时般依偎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