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半渡而击
入秋的汉中山道仍蒸腾着暑气,青石板路上的苔痕被烈日烤得发脆,马蹄踏过便碎成齑粉。张鲁的中军行至七盘岭时,一名军校突然栽倒在栈道上,背后的竹篓里滚出半块硬饼,这已是第三日在三十里险道中倒下的士卒。
张鲁翻身下马,用马鞭指点着两侧壁立千仞的山崖:“诸君且看,此处若设滚木礌石,百人可挡万军。”
话音未落,山风挟着松涛掠过谷底,惊起宿鸦在云隙间啼叫,倒像是应和他对蜀道天险的评点。
行至青木川时,已过了十四日。金溪河在青木川中拐出一道急弯,河水撞在赤色岩壁上激起雪白浪花,将河谷切割成深达数丈的V型峡谷,仅有的两处浅滩被芦苇丛遮蔽,肉眼难辨深浅。
张鲁踩着布满青苔的石阶登上镇东高地,见对岸庞羲的营寨沿广坪河铺开,像条蜿蜒的灰蛇盘在冲积平坝上,而己方营地背倚刀削般的陡崖,前临深涧,果然是一夫当关的绝地。
昔张修在巴中传教,曾言秦巴之险,天造地设,今日得见,果然非虚。
连日来,行军路上张鲁与士卒同宿营帐,竹席上的蚊虫在油灯下织成黑雾,却执意不用校尉们送来的纱帐。白日里常带着阎圃沿河岸勘察,草鞋踏过布满鹅卵石的滩涂,裤脚沾满河泥,有时一蹲便是半个时辰,观察水流速度与河床走势。
秋雨像牛毛般飘了整夜,到卯时初刻,斥候冒雨来报:“庞羲大营旗号动了!李思率八千步卒向浅滩集结,前军已开始涉水!”
中军帐内,牛油灯在风隙中明灭,映得舆图上的金溪河泛着冷光,杨昂的甲胄尚未完全穿戴整齐,腰带松垮地挂在胯间,便大步跨到帐中:“八千贼兵?末将只需五千精兵,定教他们葬身河底!”他腰间环首刀的刀柄被攥得发白,刀穗上的红缨随着喘息来回甩动。
张鲁的目光却落在右侧末座的高怀德身上。阎圃正用算筹在舆图上摆出浅滩位置:“李思路过的上滩,看似水面宽阔,实则河底暗礁丛生,骑兵难以冲锋;下滩水浅,却有三道暗流。”阎圃的算筹忽然指向左岸的芦苇荡,“若在此处设伏兵,待敌半渡而击,可收奇效。”
残阳将广坪河水染成赤色,庞羲驻马南岸高坡,甲胄上的饕餮纹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他望着对岸渐次升起的旌旗,食指在剑柄上敲出规律的节奏——这是二十年来每逢大战前养成的习惯。
“禀将军,李校尉的前锋已渡河。“斥候的声音裹着水汽传来。庞羲抬眼望去,三十艘艨艟正破开浑浊的浪涛,船头李思的玄色大纛猎猎作响。这位跟随他七年的骁将始终冲在最前,此刻正以铁盾架住船头,任由箭矢钉在盾面发出骤雨般的闷响。
对岸突然响起号角,张鲁的中军大阵向后退了半里。庞羲瞳孔微缩,剑柄上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看见芦苇荡里有寒光闪动,那是铁甲在夕照下的反光。
“传令中军缓渡!“话音未落,北岸陡起杀声。一千骑自西侧矮丘后转出,当先将领银甲白马,掌中丈八点钢矛挑飞两名正在系缆的士卒,赫然是张鲁帐下骁将高怀德。
李思的反应堪称悍勇。前军尚未整队便反冲敌阵,长戟勾住马腿掀翻数骑。但马铠护住马腹,倒地的骑兵竟从鞍下抽出短弩,三棱箭镞穿透皮甲没入士卒咽喉。庞羲看得真切,那些战马鬃毛都染成土黄,显然已在芦苇中潜伏多时。
“击鼓!“庞羲剑指北岸。中军立即变换阵型,半数调头接应前军。恰在此时,上游漂来数十根巨木,打着旋儿撞向渡船。船工惊呼着斩断缆绳,仍有五艘战船被撞得支离破碎,落水士卒的鲜血在漩涡中绽开朵朵红莲。
高怀德的骑兵已分成三股,两翼包抄将李思部逼向河滩。其左臂中箭,仍单手挥动长戟死守滩头。对岸张鲁的帅旗开始前移,中军方阵踏着整齐的鼓点推进,步卒的环首刀组成移动的刀林。
残破的艨艟战舰卡在河滩碎石间,李思抹了把糊住视线的血浆,手中长戟已崩出七道缺口。对岸庞羲的中军战鼓骤然停歇,他心知这是主将在给他最后的军令——死守滩头半柱香。
“列龟甲阵!“李思的吼声撕开裂帛般的江风。三百残兵背靠战船残骸,将蒙着生牛皮的木盾砸进砂石。河滩上散落的箭矢被踩得噼啪作响,西面矮坡后转出的铁骑洪流,将最后一线暮光踏成碎片。
高怀德的点钢矛在暮色中拉出银弧,矛头三棱血槽还滴着方才斩落的头颅热血。他胯下白蹄乌战马突然人立而起,马铠缝隙间竟抖落出成片芦苇絮。
高怀德反手扯开猩红披风,骑兵分为三股,左右两翼包抄时扬起漫天沙尘,中军百骑却反常地缓下马蹄。李思瞳孔骤缩。
改良连弩的机括声如蝗群振翅。第一轮齐射便掀翻三十面木盾,三棱弩箭穿透牛皮后余势未消,将后方士卒钉在船板上抽搐。有个年轻屯长被射穿肺叶,口中血沫喷在龟甲阵内壁上,嘶声喊着。
李思挥戟击落三支,却见箭杆上缠绕的硫磺绳正嗤嗤燃烧。六处盾阵化作火球,焦糊的人肉味混着铁锈腥气灌进鼻腔。
“散阵!”李思率先扑向最近的敌骑。他避开点钢矛的直刺,左手抓住马铠边缘翻身而上,竟用牙咬住骑兵咽喉。温热的动脉血喷进喉头时,他听见自己断裂的肋骨在摩擦作响。夺来的环首刀顺势劈向另一骑,刀锋却在斩入铁甲时崩成碎片——这些骑兵竟在札甲内衬了藤编夹层!
高怀德的冷笑穿透战场:“庞羲就教你们这些下三滥的搏命招数?“丈八矛如毒蛇吐信,瞬间点倒三名抢马的悍卒。矛尖挑着半截肠子甩向李思面门,被他侧头躲过的刹那,矛杆顺势下砸,将他坐骑的前膝敲得粉碎。
李思滚落尘埃的瞬间,二十道铁索从不同方向缠住高怀德战马。残存的八十死士吼着阆中民谣,像拖网渔夫般绞紧铁索。白蹄乌惨嘶着栽倒,马背上却已无人——高怀德竟借力腾空,点钢矛插地做撑杆,鹰隼般掠过三丈距离!
“你的头,某收下了。“矛尖离李思咽喉只剩半尺时,突然传来三声裂帛般的金钲。高怀德只觉矛杆剧震,李思袖中射出的腕弩短箭正卡在血槽间。这搏命一击换来的瞬息喘息,足够溃兵跳入漂满浮尸的河道。
“鸣金。当金钲声穿透战场时,李思残部突然解下腰间铁索,十人一组缠住马腿;中军落水者纷纷扒住船板顺流而下;后军盾阵在河岸架起通道,溃兵沿之字路线撤退,往南三十里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