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垣的囚车穿过宫门、长街、闹市、城门，一路拉到前线，等到三军阵前掀开囚车上罩着的黑布，他已经躺在里面奄奄一息。

　　他的手边有一碗泔水，不知道放了多久隔很远也能闻到酸臭味，但这是他一路上唯一的吃食。他没有吃，饿得睁不开眼，看不见自己身处何处。

　　皇帝下旨将他斩于三军前祭旗，以此震慑对面的叛军。为此特意搭建了一座高高的行刑台，方便对面城墙上的叛军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叛国的下场。

　　除了魏垣，还有顺着他这条线连根拔起的同伙，都会血撒当场。

　　“魏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问话的人是万甫，也就是这次的监斩官。

　　魏垣循着声音迷茫地看过去，他以为万甫也会被揪出来，没想到他不仅没事还被委以重任。

　　万甫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冷汗止不住往下流。

　　其实他也被皇帝发现了，只不过他先一步招认，并且告诉皇帝账本是假的，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皇帝顾念他事出有因而且及时回头，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这次监斩一定要万无一失，还要动摇叛军军心，让他们看清杨同谒是怎么抛弃自己人的。

　　于是万甫举着圣旨扯起嗓子大声宣读，特意强调魏垣是被自己人出卖的，还派人把圣旨丢到对面城墙下。

　　魏垣冷笑，拖着沉重的脚铐艰难地爬起身，仰天大笑道：

　　“殿下，改天换日须热血，老臣以死荐昆仑！”

　　说罢，咳血数口，倒地而亡。

　　城墙上的杨同谒慢慢摘下面具，表达对这个老臣的敬重。

　　另一处，隐藏在树林里的一辆马车上，杨同喜慢慢走了出来。

　　她想到那天，魏垣笑着劝她别救自己了——

　　“我活不了多久了，死前拉几个人垫背值了。公主啊，你要好好儿利用接下来的机会，千万千万不要辜负我们做的这些。”

　　现在看来，魏垣的死真是值了。兵部尚书、工部侍郎、宫书房大学士、御史中丞……这些人都是皇帝的心腹，也是“正统”话事人，如今都要为他陪葬。朝中势力大洗牌，杨同喜安插自己的人更是易如反掌，掌控皇权指日可待。

　　“他是怎么做到让那些人甘愿背叛我爹投靠同谒的呢？”

　　杨同喜攥紧拳头，又慢慢放开，拖起手心的东西端详。这是魏垣留给她的，一把小小的钥匙。

　　侍女侍佛见机告诉她，魏垣府上的东西全被廷尉府搬空，只留下一些笨重无用的家具，她们的人搜了好几次都没发现什么线索。

　　“没有暗阁密室，那座看起来奇怪的危楼里也空空如也，我们是不是要去廷尉府走一趟？”

　　杨同喜陷入沉思，忽然听得一声惊雷，满林子的鸟一哄而散，远处隐约看见一条鲜红的彩霞。

　　…………

　　夜晚，魏垣书房里。里面能搬的东西几乎都被搬走了，地上一片狼藉。可怜两朵颜色完好的干花被撇在地上，混入尘土，辜负了晾晒它的人一片悉心呵护。

　　“公主，书房里的书桌抽屉包括桌板我们全拆下来，确实没有东西。”

　　怎么会呢？杨同喜将手上的钥匙凑到烛光下，上面确实有个墨水手印，应该是写字时弄脏了手指头又留到钥匙上的。魏垣确实有日夜抄书的习惯，书房是他常待的地方，里面怎么可能没点机关暗格。

　　她有些疲倦地依靠在桌子边，一手搭在桌角下意识摸索，桌角过分适手的圆角渐渐引起她的注意。

　　侍佛将蜡烛端过来，光滑的圆角反射出温润的光泽，这也让他们意识到这个书桌的面板厚得过分，比一本字典还厚。

　　手下拿来锥子和锤子小心翼翼地撬圆角，终于在圆角这里敲出一整块切割整齐的弧形木片，将木片拿开，漏出里面被掏空的洞。侍佛很轻松地将手伸进去，掏出一只上了锁的盒子，用钥匙打开就看见里面放在一卷书札和一只锦囊。

　　“暂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杨同喜吩咐道。

　　侍佛心领神会，回头特意强调了一句“任何人都不可以”。周大人也不可以。

　　言罢，他们留下善后的人便悄悄离开了这里。

　　当晚，杨同喜没有去见周子鹤，而是回东宫休息。她将书札和锦囊护在胸前，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发呆。好奇心与说不上来的恐惧使得她久久不敢翻看书札上的内容。

　　从看到这两样东西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阿娘谭已娍的东西。锦囊上的刺绣是阿娘绣的，书札上的蜡封是阿娘印的，她绝对不会认错。这里面会是什么，会比魏垣告诉自己的事还要震撼她吗？她不忍地闭上眼睛，双手却鬼使神差地打开蜡封——

　　“小儿亲启。

　　不知道你现在多大了，是什么处境，又是什么心境，但你既然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有些事情不能亲口告诉你，只能写在纸上，有朝一日好与你交心。

　　现在的你应该已经知道那个友人是谁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吧。阿娘想告诉，魏垣是个值得信赖与托付的人，你若有需要可以求助于他。

　　阿娘不后悔刺杀你爹，他或许是个不错的父亲，但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不能杀了他是我此生遗憾。但是我的孩子啊，他是你的父亲，如果他践行和你的每一份承诺，包容你的过错，保护你不受伤害，你就该同样地爱他敬他护他，做好父女、君臣的本分。阿娘和他的恩怨不该成为你做出选择的理由，因为谁都不该是你的借口。

　　阿娘这些年教你的道理都在有意无意引导你走上我在走的路，你要是觉得这条路太辛苦了，不妨停下来想一想——嫁给曹恒煦你幸福吗？被群臣排挤你甘心吗？三从四德你遵守了吗？你要是想反抗，就该知道那些出身地位不如你的女子甚至不知道这些是不公平的；你也该知道‘同喜’这样美好的名字将来在史书上不过轻描淡写的‘帝四女’。

　　孩子啊，不要做睡着的山茶花，也不要做天真的海棠，你要做有思想有计谋有毅力的人，只有人才能书写自己的历史。

　　已娍绝笔。”

　　附有锦囊里的一页琴谱，上面是谭已娍与魏垣合奏的乐章，时光在这一刻倒流回四十几年前。

　　年幼的男孩儿女孩儿相约踏青，两个人手拉手穿过溪流树林，在草地上胡闹打滚，最后累得依偎在槐花树下静谧地睡着了。女儿手里抓着一路捡到的七彩小石头，脸蛋脏兮兮的，男儿将柳枝编成花环，又将小野花别再衣襟上，像个花仙子般美丽。谁也不会向他们投去异样的眼光，因为他们今天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