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他的理想注定无法在洛阳实现。当时的洛阳爱着胡人,只不过是一种占有式的爱。魏晋的高官们非常喜欢来自并州的胡奴、胡婢。正始年间,陈泰在并州刺史任上拒绝“京邑贵人”请他帮买奴婢的要求,足见当时的风气。这些胡人奴婢基本不会用于耕织,而是用来充当家内的侍奴。贵族之间也流行着“胡物”,比如胡床、貊盘、胡服等等。这种“爱”暗含着对异族的支配,显示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万国来朝,海纳百川,对于这样一种盛世局面,是随后建立的西晋王朝所追求,甚至是刻意营造的。因此刘渊在洛阳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出席晋国的各种典礼,作为称贺的一方,接受皇帝的恩赐。如同一个无人在乎的龙套演员,陪着皇帝作秀。就像身为亡国之君的刘禅,还是不得不说出“此间乐,不思蜀”这样的恭维话,以证明蜀亡乃天命所归。同为天涯沦落人,他们的心情可能是相通的。刘渊在洛阳也有朋友,大多是并州的汉人同乡,这些人给了刘渊相当大的帮助。比如太原王氏家族。他们之间的友谊很早就开始了。刘渊七岁时,母亲去世,他哀号痛哭。时任司空的太原人王昶知道后非常赞赏,还派人来吊唁。刘渊青年时在上党学习,与王昶之子王浑成为挚友。后来,任职东南、都督军事多年的王浑向晋武帝推荐刘渊,“陛下若任之以东南之事,吴国定能扫平”,但是马上有人跳出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议最后作罢。
再比如上党人李熹,秦、凉之地发生动乱的时候,他上书建议委任刘渊为将军,率匈奴五部进剿。但又遭到反对,反对的声音认为:“刘渊如果能平凉州,那才是凉州的劫难。蛟龙得云雨,就不是池中物了。”不过,王浑、李熹等人对刘渊的推荐并不只是出于乡党私情的提携,他们很有可能看中了刘渊背后的匈奴五部。当时并州已是胡、汉杂居多年,并州的士族们不得不基于保全家族的考虑,而去拉拢刘渊。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投资。因为出身,刘渊几次想为朝廷建功立业均碰壁而归。而他也无法离开,因为一旦成为质子,他便处在监视之中。有一日,刘渊在九曲送好友王弥归乡时,流着眼泪说:“王浑,李熹是我的老乡,每当他们在皇帝那儿说我好,谗言就随之而来,这恰恰是害了我。我本无心做官,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恐怕会死在洛阳,永远与你别离。”随着一声叹息,他纵酒长啸,把多年的愤懑倾泻了出来,闻者流泪不止。后来这段话传到了齐王司马攸耳中,司马攸又向皇帝告状:“如果此人不除,并州不得安宁。”生死存亡之际,又是王浑站了出来:“我大晋对远方要施以恩德,怎么凭空无故杀人质呢?”这句话说到司马炎心坎里去了,对啊,吉祥物怎么能说杀就杀呢?杀了还能叫盛世吗?刘渊,就这样侥幸活了下来。来到洛阳二十多年之后,刘渊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他被委任为匈奴的北部都尉。这是他当质子以来第一次离开洛阳。从回到老家并州任职,一直到后来因为部落有人叛逃出塞被卸职,一干就是十年。
史称刘渊“明刑法,禁奸邪,轻财好施,推诚接物,五部俊杰无不至者。幽冀名儒,后门秀士,不远千里,亦皆游焉”。这段长达十年的任职经历,对刘渊来说非常关键。一方面,他展示了自己的能力,让匈奴五部熟悉并接受了他,而不是像南单于一样成为摆设。另一方面,刘渊也赢得了一些晋人的支持。永康元年(300),掌握宿卫禁军的赵王司马伦起兵杀了把持朝政的贾后、张华等人,后又废惠帝,自立为皇帝,由此引发“八王之乱”。朝中执政者如走马灯,华夷瞩目的洛阳几度沦为战场,皇帝就是任人屠宰的羔羊。如果说西晋是天命所归,那么谁会对这样的天有半点儿敬畏之心呢?就在这时,刘渊也遇到了他的“伯乐”——成都王司马颖。与晋武帝时屡遭猜忌、怀才不遇的境遇不同,刘渊深得司马颖信任,官职逐渐上升,权力越来越大。后来,并州刺史司马腾、安北将军王浚起兵讨伐司马颖,还调动了鲜卑兵马助战。司马颖被吓破了胆,产生了放弃邺城、带惠帝南奔洛阳的想法。刘渊劝司马颖固守邺城,不能南下,以免受制于人,并建议发动匈奴五部之众,进行反击。此说打动了司马颖,于是拜刘渊为北单于,参丞相军事。于是,刘渊得以名正言顺地返回五部。这一次却如同开启了潘多拉盒子,历史走上了司马颖想象不到的异路。当时,并州的匈奴看见天下大乱,已经有了造反的念头,但缺少一个具有声望的领头人。左贤王刘宣等人便把目光放在了刘渊身上,私下将其推举为大单于。
刘渊返回五部之后,本来的确是要发兵帮助司马颖的,并没有想直接造西晋的反。在得知司马颖退出邺城、南下洛阳之后,刘渊痛斥道:“司马颖不用我言,溃败奔逃,真奴才也。但我和他有约定,不可不救。”准备派遣步骑两万,迎击鲜卑。刘宣等人眼见大事不成,苦苦谏道:“晋朝无道,像奴隶一样奴役我们。今司马氏父子、兄弟自相残杀,这是老天厌恶晋朝,把机会给了我们。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汉人奴役胡人、胡人沦为田客的情况的确有,但不能说晋朝将所有匈奴视为奴隶。这类极端的说法,其实是一种动员的手段。匈奴贵族们丧失了昔日之权力和地盘,受到汉族制度之压抑,在承平之时尚且能够安享荣华富贵,可是一旦天下大乱,他们心中的失落和愤怒就会爆发。刘渊这一生,长期生活在洛阳营造的四方归心的天下秩序之中,在那个世界里,他只是一个点缀。如今他意识到,这个秩序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天命未尝不会眷顾一个匈奴人。同样是造反,刘渊和刘宣的想法,显然是不一样的。刘宣的想法是联合鲜卑、乌丸等民族的力量,重振匈奴的雄威,“复呼韩邪之业”。但是,自小汉化的刘渊想要的更多,他说:“我们该做那高山峻岭,而不是低矮的山丘。大丈夫当为汉高、魏武,呼韩邪何足效哉!”他要当统一中国的汉高祖,或是称雄中原的曹操,而不仅仅成为另一个呼韩邪单于。当皇帝,既是刘渊的野心,也是他的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