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这里,如何?”她对我说,摇晃着半杯冷掉的咖啡。“我看不出这里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你。”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究竟是这座城市太古老,还是我太年轻?要是我知道答案,就不会坐在这和你闲谈了。我接了个电话,然后离开了咖啡馆没再回来。我站在马路的对面看着她用手支撑着脸庞,她看起来陷入了沉思。她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裙,白皙的手臂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年轻的脸上写着一颗破碎的心。莎士比亚那句诗便顿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的一天?”
我回到了车上,给荷马回了消息。沙罗大街发生枪击抢劫案件,伤亡人数高达六人。虽然这不过是一件普通不过的案件,我还是驱车赶到了那里。那里有个人我还想见上一面。
发生抢劫的地点是一家超市,我在超市的监控上看到两个戴着京剧演员面具的男人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把枪对准了店员,另一个搜刮收银台上的零钱。据店员称,收银台里压根就没有什么钱,不过他们抢走了许多食物。一宗简单的抢劫案。收集完现场的线索后,我把剩下的摊子留给了刚来到的警员。接着我来到了四月家的楼下。我敲了几遍的门,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又敲响了邻居的门,他告诉我这家人两天前就搬走了。我没有得到四月新的地址。我站在巷道边上朝窗口里眺望,屋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除了一张破烂不堪的桌子。我上次也没有见到过这张桌子。我在附近的咖啡馆晃荡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夜晚来临。我又回到了那家超市。
“那位警官已经离开了。”店员对我说。
我走出了超市大门,下意识地摸了摸腋下的手枪。今天一整天不摸着手枪我感到浑身都不自在。我站在路灯下抽了颗烟,马路对面的两个年轻人朝我走了过来。他们脸色严峻,寡言少语,一双警惕的眼睛对世上的任何事物充满了怀疑。
“嗨,朋友,最近的酒吧怎么走?”我问。
“在......”其中一个还未说完,另一个就用眼睛狠狠地制止了他。
他们快步地从我的身边溜走。
“嗨,看起来是你们今天抢劫了超市。”我笑着朝他们大喊。
没等我反应过来,刚才想要和我说话的那个突然撒腿跑了起来。另一个大骂了一声,接近着也跑了起来。哈!青少年惯犯。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咖啡馆里喝醉了,脑子昏糊糊的,差点被路边的垃圾桶绊倒。我把他们逼近街道的死角,试图安慰他们失控的情绪,因为沉默的那个已经从腰间抽出了手枪颤颤巍巍地对着我。他朝我大喊,一边乱晃着手里的枪。你瞧,这就是我不喜欢和青少年罪犯打交道的重要原因之一,你永远也没法预料到他们到底会干出些什么。
“嗨......”没等我说完,我就听见枪响了,一颗子弹穿透了我的肩膀。再后来我就昏倒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大群穿着蓝色衣服的围着我吵闹,床上吊着的灯光把我的眼睛刺得疼痛。
“撑住,老兄。”一个男人说。
“该死的,给我撑住!”他大喊。
“你在说...些...什么......玩意儿,老兄。”我的嘴唇在哆嗦个不停。我感到自己的体温在下降,额头冰冷,手掌冰冷,我感到自己的心跳速度在下降。一块和氏璧压着我的眼睛,那个家伙的手电筒不断的打在我的瞳孔上。老兄,你打算把我弄瞎吗?我他妈中的是枪伤,伤口在手臂上,你干嘛不停地照着我的眼睛。
“嗨!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那个家伙在我的耳边大喊。
天呐!老兄,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大晚上的,就算是蚊子也需要睡眠。午夜的乡村里,慈爱的老奶奶正在以蚊子的故事哄骗孩子入睡。哦,那些故事可是由来已久,就像女娲补天一样遥远......该死的,让我好好睡上一觉。你是哪家医院的?把你们的主任找来,我要......
“你一点记性也没长。”四月站在我的床边,带着一点嘲讽。“鼎鼎大名的莫兰长官被两个小毛孩打的遍体鳞伤。”
“老兄,那天我喝醉了,他们往咖啡里加了酒。美丽的女服务员和热情的店主都让我久久沉醉,无法自拔。”我把身子撑了起来,点上了烟。
“你最近在干些什么?我听说荷马已经把这座城市所有的杀手都赶尽杀绝了,他真是位人物,不是吗?”
“这么说来你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他?换来的什么?你能弹奏上一手好吉他吗?”
“别搞错了,老兄,我一直在做同样的事,从没改变过。”
“是啊,是啊,你比城堡里的那些老古板还要固执。”四月说。
“凯的事,我很抱歉。”
“他自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那家酒吧呢?我遇上了一位好卖家。他似乎个生意人,至少有一肚子的好酒量。”
“当然,我会把它卖掉的。卖掉之后再重新开一家。”
“还在沙城?”
“这是我的家。我不会背井离乡,就算沙尘暴掩埋了这座城市,我也会在里面新建一栋房屋。”
“她怎么样?”
“已经离开了沙城。所有人都会离开,包括你,荷马。到了最后你们都会离开。”四月说,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罕见的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但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我的肩膀还在疼痛,上次的匕首伤也是同一只手,医生告诉我这只手也许在十年以后就会开始慢慢衰弱,肌肉开始萎缩,直至残同废臂。我告诉他我对医学失去信心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次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以为荷马已经为这座城市找到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他一直干的不错。”我说。
“不,老兄,这回是沙尘暴,它会淹没掉整座城市,就像你在沙漠里见到的那些废墟一样。它们不是由于战争或者罪恶,只是因为风沙掩盖了一切。但你想要追根溯源,说起来一切早已命定,不是由天,而是我们自己造就了这个未来。”四月说。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说。
“如果有用的话,说不定我会皈依上帝。”他说。
“沙尘暴?”
“我们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我们肯抛弃现有的一切,撤离的时间绰绰有余。”
“可惜我们是人类,否则事情就会简单的多了,不是吗?”
就在这时护士走了进来给我的伤口换药。这小妮子扎着一条马尾辫,戴着一顶小巧的白色护士帽,嘴唇盛着粉色。她俯下身子给我换药的时候,我几乎就要吻上她的脸了。她的脸色泛潮红,不过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把她吃进肚子里。
“昨天晚上给我做手术的那个家伙是谁?是他拿着手电筒使劲照着我的眼睛?”
“哦,那是我们的手术医师,他为了让你保持清醒,所以才拼命照你的眼睛。”
“他在哪?我想找他喝杯茶。”
“莫兰先生,现在可不是喝茶的好时机,你最好在我们撤离之前把伤恢复到最好,这样我们就不用在路上频繁给你换上纱布。”
“如果你愿意让我亲上一口的话。”
“我想那位女士不会答应的。她是个好人,你不该对她这么苛刻。”
“哪位女士?”
“她昨天夜里陪着你到天明,早上你醒来前的一个小时她才离开。”
“这么说来我成了负心汉了?”
“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你是个诚实的小姑娘,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站在一旁的四月突然笑了起来,我一直找不到这句话究竟在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等到护士走后,四月也向我辞别。我一直弄不清在暴风雨的前夜他究竟为什么还在这座城市里晃悠。
“嗨,帮我带上一声问候给你的姑娘,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去听她的演奏会。”
四月点点头便离开了,末了他又回头忘了我一眼,像是有什么东西放不下心。这回他似乎再也预料不到什么了,就连我这人的存在,他都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他的那双陌生的眼睛充满了疑惑,他似乎在想,究竟是什么使他不得不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可这压根就不是他的原因,他只是埃及法老陵墓前的斯芬克斯之一,只能守在门边抵御外来者,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四月走后不久,我从护士留下的医药托盘里找到了两支麻醉药打在了手上,整只手臂顿时失去了知觉掉在我的身体上。我用右手拿起衣服,让门口的守卫帮我拉着衣服的另一端,直到把外套穿在了身上。我告诉警卫我还会回来的,他不相信,直到我亮出自己的警徽和证件他才同意放行。我这个状态没法开车,因此只能步行。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一家酒吧,或者某个公园、广场,到湖边吹吹风,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好好喝上一杯,读一两篇艾略特的诗。要是我真能行走的话。我走到了住宅区的楼下,靠在树下的长椅坐了下来。打完麻醉药以后,我感觉自己的半边身子是空荡荡的,身子的两边各存在于不同的两个世界。一只黑色的流浪狗走到我的脚边,伸着舌头寻找食物。
公寓与公寓之间的道路堵满了各色人等的私家车,汽鸣声不绝于耳。行李箱被扔弃在路上,夫妻间因为搬家的事情破口相骂,拄着拐杖的老头被年轻的儿女嫌弃。这一场面有如乱世佳人的电影片段,简直一片苦不堪言,只不过那时人门只顾生存,现在他们想的是如何保有自己财产的最大值。当然了,这没什么好批判的,我只是个看客,我能作什么批判?如果没人请我到大学里作客串教授或者发表演讲,我什么判断也作不了。
等到稍晚一点的时候,麻醉的药效时间过去,伤口复发,我又再度倒在了路边。据护士姑娘说,是医院的警卫把我送回来的。我向手术医师询问,是什么样的子弹使得我的伤口溃烂的如此严重。他告诉我那是一把改装过的手枪,里面压根就不是子弹,而是伞状结构的铁块把我的整个手臂都穿透了,留下了一个大窟窿。他告诉我没有两个月的修养手臂根本没法正常活动。他还说如果在疗养期间我对自己的手臂提出过分的要求,那么她就会像年轻时的初恋一样离我远去。我跟他说,他作出了一个极为恰当的比喻。
“我曾经仿照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做了许多的诗,为此还得过最佳校园诗歌奖。”
“谁为你着迷,夜夜无法入睡?”
“过去的美好时光。”
“真遗憾,医生,你看起来还没那么老。鲍勃·迪伦的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昔日我一度苍老,如今风华正茂。’医生,诗歌让你变的多愁善感了吗?过去你为什么非得在我耳边大叫不可?”
“你知道自己在说着灵魂和心的时候,其实说的只是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们毕竟处在科学时代,不是吗?”
“那样就更需要这玩意儿了,否则我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你是指它经由我们的脑袋来达到各种目的?”
“至少它能给我们指引方向,要不然这么多伟大的人物干嘛非得有精神问题?”
医生瞟了我一眼,拿着他的笔在硬纸板上一阵游走。末了,他取下那张白纸递给了我。上面是一张我的素描画。
“什么意思,这是?”
“你的灵魂。”
我疑惑的向他投去目光,试图从中寻找什么含义。他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那张素描画我一直收藏至今,我找到了一家照相馆,请他们把它装上边框。现在这副素描就挂在我的家里的墙上。我的妻子经常向我抱怨为什么不挂上一副她的肖像画,我告诉她如果她也遇上这样一位医生,可以请医生也为她画上一副。她说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医生。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荷马曾经来探望过我一次,他的眼睛依旧那么深邃,散发着让人着迷的活力。他对眼下发生的事一点也没有感到失望,或者对他来说,徒劳无功不过是家常便饭。他说自己有点遗憾,没曾想到末日来临的如此之快,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最近在费精力疏通城里的秩序,交通警察已经忙不过来了,仅仅是今天早上在医院附近就出现了三起车祸,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倒是乐此不疲。
“你一点也不在乎这座城市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不是吗?”我说。
“我不像你们,区区的几个月并没有让我爱上这座城市,不过我会尽我所能。”他说,靠着窗口俯视着楼下匆忙的人群。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瞟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支便携的酒瓶,仰着脑袋喝了起来。“很遗憾这个时候你没法喝酒。”
“我不会抢你的酒瓶。”我说。
“真可惜我们没能把它救下来。”他说。
“救下来是什么意思?只有它能够救自己,我们永远只是个旁观者。然而说到底,我们还是出了点力,接下来的事就让它顺其自然。别总想着当救世主,老兄。”我说。
荷马古怪的看了我一眼,把酒瓶的盖子合上,塞回口袋里。
“我以为这才是你一直想做的。”他嘟囔道。
“你真是个混蛋。”他起身说了一句,接着带着点嫉妒的眼光看着我。“永远有个女人在爱着你,可你却从来只会把她们扔到一边。你是个幸运的混蛋。”
“她们想要的我给不了。”我说。
“你真是个虚伪的混蛋,不是吗?你只是没法抛弃这种徒劳奔忙的生活,以为这才是生活的意义。在平静与安详的家庭生活中抑郁终老,这才是你所害怕的事。你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可实际上你和楼下扫地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你们都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世界没有因此变的更好,或者更坏。你害怕面对这样的真相,即使死神来临,你也只是把这当成一种特权。你以为自己在和死神对话,事实上被他带走的灵魂都是一路货色,你也不例外。”
“我是个浪漫主义者。”
“你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你还远远没有长大。”
“说不定我只是不愿意遗忘,就像圣埃克絮佩里一样。”
荷马没有再说些什么,他临行前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重新走到床边给我点了颗烟,接着便离开了病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身影,仅仅是透过医院病房那扇狭窄的门上的小小的窗口,我看见他的背影立的挺直,似乎任何东西都没法把它压倒。他双手插着口袋,像卢梭一样漫步在医院长长而惨白的走廊里,脚步声渐远,直至落入黑乎乎的井深处。
“有人来探望,莫兰先生。”年轻的女护士敲了敲房门,林伊跟在她的背后。
“感觉怎么样,莫兰先生?”护士检查我的伤口,给我换上纱布。
“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之一。”我说。
她回过头看了林伊一眼,抿着嘴笑了起来,脸上泛起一阵潮红。
“我给你带来了花。”林伊说,一边在桌子上寻找盛花的容器。
“把她们放在任何你想要放的地方。”我说。
“哦,别担心,我会给你们带来花瓶的。”女护士说,朝林伊微微一笑,走出了房门。
“你的伤口怎么样?我听护士说至少要两个月才能恢复。”她把花放在窗边,坐在椅子上看着我,抽起了烟。
“你干嘛非得抽烟不可?那玩意儿就不该有人碰。”我说。
她沉默不语地看着我,把烟吸进肺里又吐了出来。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只是我一厢情愿这么想。我们有的不过只是一段短的像春风一样的感情,就像任何想要打发寂寞的男女一样,别指望我们会相濡以沫,白头偕老,那只是古老的传说,就算有也远远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这可不是年轻的初恋,这压根就不是恋爱,只是身体的占有欲战胜了理智,我们才会干出这样的事。
“你经常这么干?闯入她们的生命里,把里面搅得一塌糊涂,再抽身离去?”她冷冷的说,烟会落在了她的蓝色短裙上,可她视而不见。
“把那玩意儿递给我。”我说,朝她伸出手。
她把吸了一半的烟递给我。我把烟头捻灭,扔进烟灰缸里。
“那整盒玩意儿都给我。”我说。
她丝毫没有犹豫,把烟盒和火机递给了我。我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桶里。林伊看着我做的这些动作,依旧沉默,没有任何想要阻止的念头。她只是坐在那,看着我,一动不动,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
“我知道西班牙有一座很美的城市。”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任何时候,只要你想离开,我们随时能离开这座城市。”
“你的工作怎么办?”
“别管工作了,我想到西班牙去,你喜欢那吗?”我说。
“我学过一点西班牙语,我想足够应付那里的生活了。”她说。
“晚餐想吃什么?”
我望着窗外,远空隐隐传来的一声声嘶吼,那匹巨大的野兽即将踏过这座城市,所有的一切都将消失殆尽,可我却浑然不知。就在这时,护士敲了敲门,带着细长的白瓷瓶走了进来。她朝我们点了点头,把桌上的一大把白色百合放进花瓶里。她站在窗边整理着那些花,哼着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流行歌曲。她就像在整理自家客厅里的花,脸上挂着平静与安详,丝毫不在意即将到来的那场末日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