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雪落空城雀

我入宫那年十二岁,正是孩提天真烂漫的时节,别人家的孩子或许还在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时候,我却被安排到了偌大的皇宫中最为冷清的地方——冷泉宫,或许地如其名,这个地方真的如同冷泉一般,寸草不生,当管事的张嬷嬷第一次带我来到这个地方时,小小的我站在偌大的宫殿前,不知所措。

张嬷嬷对我说:“姑娘,这个地方就是你日后侍奉的地方了,哎,这都是命。”但我的命,从来不在这里,而在于那高高翘起的屋宇之上。说罢,她还拿复杂的眼光瞥了我一眼,当时的我虽然不太懂她眼神中的意思,但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我很快就明白了这种生活的不同寻常。

我入宫的那日,西风皱紧,那天,我见到了顾才人。

这将是我在宫里过的第一个冬,她也是我在宫里遇见的第一个贵人。她稍饰粉妆,却面无表情,静静地在屋中坐着,眼睛呆呆地望向一个方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被她那姣好的容颜迷了眼色,心想怪不得世人皆言宫里的娘娘们个个都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就算是一个被打入冷宫的贵人也不例外。

众人都同情我,觉得我的命很可怜,一来就分到了冷宫,在宫中待上十几年也不会有出头的机会,但是我却不这么想。

顾才人虽然入了冷宫,却不是因为她好妒或者蛮横,相反,她是一个极温柔的人,每天只是盼着门口的方向,希望那个人的出现,也并不怎么苛责我,倒是在同一批入宫的宫女中,有被分到景阳宫的宫女小柒曾对我说:“有个娘娘,会剥了宫女们的皮做灯笼,还说,宫里每升起一盏福灯,就有一个无辜的小宫女儿丧命。”

每逢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就多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分不清来到冷宫究竟是一件幸事还是厄运了。而日复一日的日子也逐渐消磨尽了我对于宫廷的美好幻想,我能看到只有那一块永远不变的四方天空与朱红色的高大宫墙。

直到那一天,刚起早时,我就发现无数的宫人挤在院中,有老有少,比我刚入宫参加甄选时见过的宫人数还要加上一成。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显然是盛景,我匆忙起身,跑到院中打算去看看是否是娘娘出什么事了。可是才到门前阶下,一声严厉的喝止就从我的头上传来。

“哪来的小崽子,还不快滚,来这里耽误些什么事?”

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怔怔地站在那里,那人估计是看着我不动,竟抬手唤了两个人将我抓了起来,他们力气很大,双手死死地扣着我的肩,我有些疼,便拼命挣扎,毫不意外,我被带了下去,还得了一个耳光。

之后的事我已然记不太清了,只是那日之后,宫中逢人便传,娘娘似乎是可以出去了,从这无边的暗夜中永远地逃脱出去。我是从心底里为娘娘开心的,不仅是为了这么多日来亲身体会过的绝望,当然还有一丝炫耀骄傲的成分。在口口相传中,我知道那日来的人是陛下,那个面相略带凶狠的宫人是陛下最信任的内侍闫晨,至此,我前几日对于那个内臣所有的埋怨痛骂转化为了谨小尊敬,以至后来几日见到他时我的脸上满是小人模样一般的谄媚神色,不为别的,只为不给娘娘添麻烦。

四月初五那日,屋外下起了春雨,弄得人心情极为烦躁。不过,我还是注意到,前来送饭的内臣换了人,在这个行差踏错就要遭到严惩的宫廷里这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可这个不起眼的细节终究还是酿成了大错……

当夜,看着娘娘嘴角溢出的丝丝鲜血,不断冒汗的额头,与渐渐失去血色的面孔与手心,我慌了,发疯一般的跑了出去。无奈夜色已晚,我又不知御医丞的具体处所,现在想想,可能那时的自己像极了夜色中迷失的小鹿一般横冲直撞。慌乱中,我看到了一座与冷泉宫邻近但装修还不算太差的宫殿,来不及思考,我推开沉重的宫门跑了进去。似乎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这里没有紧张的气氛,冰冷的空气,有的只是纸醉金迷的乐趣,美人的呻吟声。乐姬的琵琶声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这一切倒使我显得格格不入了。

在我推开房门,还没站稳的时候,几个舞姬就把我拉了进去,我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头发还在滴着水,围绕在一群人之间被裹挟着来到一个贵人身边,我不敢抬头看他模样,只在低头跪拜间无意瞥到了他膝上女子的样貌,镜花水月,让人求而不得,便是我,看了都会直觉心动。

“求公子救救我家娘娘,带我去找太医,或者一颗,一颗可以解毒的药丸”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完了心中所想,又补充道,

“快,快些,再晚娘娘就没命了……”

我感到一只温热的大手搭上了我的下颚,我被迫抬起了头,只听得一句略带戏谑与挑逗意味的声音,“救人可以,不过所救何人,所中何毒,姑娘怕是没说清楚吧?哈哈哈”

想必他也是觉得我的模样狼狈至极,才有此一言,我着急的盯着他,几乎是同时,他问我答:

“冷泉宫那位?”

“冷泉宫的主子”

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我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答复。

“她嘛,本王不想救,你去另找他人吧,或者不救也没关系,即使她不在了,本王养你啊”

我不懂贵人之间的恩怨,只晓得出手相助才应是人的本能反应,更何况他这里笙歌如此,不应算作救不得。夜黑风高,我不知道离开了这个地方,还能去哪里,去找谁,那一刻,他成了我和娘娘的最后一丝救命稻草。我拼命地抓住他的衣角,渴望他能发予善心,抬头盯着他白皙面孔上那双像星子一般的桃花眼。大概也是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吧,他没有挣开我的手,反而又一次抓起我的面庞,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话,

“本王救了她,你就来做我最亲爱的小侍女,好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头紧紧贴着我的脸,口中喷薄而出的热气让我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第二次感受到了温暖。

语罢,他一甩袍袖,手扶膝站起,略略整理了衣褶,便大步流星地绕过歌舞美人,走至窗边,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他终于说出了我求之不得的那句话,“寻太医,另外去小厨房取些生姜,甘草,这里离得近,在太医去之前先让她服下压一压毒性。”

他的人走了,我却还留在那儿。他吩咐了几个人替我换衣沐浴,我几次想走,都被人拦了下来,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在保护我,当晚太医赶到的虽然略略晚了一些,但好歹赶得及时,娘娘保下了一命,但其余当天晚上见过娘娘的人都被处以极刑,而我因为贵人口中的一句“当晚不在”被保了下来。

再之后的两年中,娘娘果然被陛下特旨复位顾嫔,虽则位分低,但好歹搬离了冷泉宫。人言道,母凭子贵,于我而言,便是婢随主赫。顾嫔恩宠当时,任凭何人也不敢对娘娘不敬。随之的,甘露殿也来了几位新的婢女与内臣,芫苓年纪最小,姜歌年纪最大,见识也广,我们都称她为姐姐;另有陛下亲自派人寻来为娘娘做淮南菜的小厨“柳一刀”,他本是淮南王府一介内臣,因为厨艺了得也算扬名州来,故特被陛下寻至此。几个人欢笑打闹的日子比之两个人的孤苦伶仃总是好熬的,我们都期盼着出宫的那一天,除了柳先生。

当然,我没有办法全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待在娘娘身边的,那一夜许下的诺言,没有一时半刻不萦绕在我的心头。刚从那里回来的时候,他笑弯的桃花眼,修长的手指,与玩味的话语常常干扰着我的心思,甚至姗姗入我梦。半个月后,他差人告诉我,要我每月的晦朔日与望日三天前往他所在的宫殿充当他的婢女。

刚得知这件事时,我是高兴的,原本心里以为要永远离开娘娘,倒还有些不舍,现在反倒不用了,着实是一件幸事。好在娘娘平日看的不暇,我总还是有机会在对应的日子里溜出去的。

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让一个人去完全了解另一个人,也足以让幼稚的人渐渐变得成熟起来。可说到底,我好像还是没能彻底看清他,只知道他是徒有虚名的摄政王,身边亲卫名长风,宫里宫人常常是几天一换的。每一次,我去到那里都能看到很多美人,但他似乎从不宠幸她们,最多不过是如那晚我所见的景象。

摄政王是承袭了他父亲的爵位的,当今天子是他的叔父。先摄政王在时对他管束严格,动辄打骂;后来,人去了,陛下便担起了抚养他的责任,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反倒对他常做这样的风流韵事不加阻拦,甚至是默许他寻找宫外女子的,便是偶尔叫他过去训诫一顿,说上几句谁都不当真的狠话,也勉强赋予“教导”的名义。不过,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个从小学习儒家仁义道德的人,会突然性情大变,即使是缺少一个人的管束,也不至于堕落到此地步。

为数不多的在拂云阁的日子里,我多半是无所事事的,他脾气阴晴不定,有的时候对我嬉皮笑脸,亲昵倍加,却又能在转眼间脸色阴沉,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时候,除了长风,没有人能与他搭上一句话。

没事的时候,我经常想,他和陛下在脾气上是真的很像,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所以,我觉得他偶尔发发脾气也是正常的。但不论是对谁,我都是插不上话的,在拂云阁如此,在甘露殿更是。这个时候,我更喜欢坐在树下,和柳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虽然只是一介内臣,一个厨子,但凭借过往在淮南的眼界与见识,确是甘露殿上下少有人能比的。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陛下有三个儿子,不争气的太子,驻守边关的淮南王,与体弱多病早早离宫开府的庆王爷,也从他的讲述中了解了那个年少成名的淮南王,昂藏七尺,美如冠玉,翩翩少年,如此的明媚而干净。每次听他提起时,先生的眉间都会露出崇敬状,加之他温润的声音铺设,很难不令人遐想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生在西北大漠的人,总是向往着江南水乡,我也不例外。在他频繁地提到淮南的美景后,我便日思夜想地想着亲身前往。

至德二十四年的春天,我与摄政王相识的第三年,宫廷内传出了娘娘有孕在身的消息。宫中人心浮沉,消息难免半真半假,陛下不予亲口承认,只有甘露殿上下的人知道此事所言不虚,照顾上也格外加了一份心。彼时,江南一带去岁冬审出了些差错,需要陛下派人亲鞫,选来选去,竟然敲定了摄政王主审,两名官员陪同参与,庆王随行。案子不大,说是审理,倒不如说是去江南玩的。摄政王邀我同去,我虽然憧憬已久,但这个节骨眼上,我还是犹豫了。陪了娘娘那么久,从冷泉宫一路到甘露殿,似乎近年来每一次她最欢喜的日子我都随其身边,我害怕她生产的日子我不能与她同乐,但我又不敢与他人商量。眼看日子逼近,我心一横,还是随着摄政王一道去了,对外则说回家探亲。

4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皇子的模样,眉目朗秀,五官端正,看起来便是一幅大气模样,不过眉目间总还是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少年之气。虽说常伴摄政王身侧,但我却从未觉着,他符合我心目中对那些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的幻想。

前往江南,必行的是水路,载我们前往的船只造于泉州,通体高约三四米,上下二层,船身裹以丝绸纱锦,挽成簇簇花样,增添了不少富贵气息。摄政王与庆王爷都是晕船的,加之当天浪大风急,上船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们二人,想必是有些难受,便都待于房内了。

忙活了一上午,登船之后已是接近晌午了,本来心里盘算好去摄政王那里看看的,毕竟这次他只带了我一个婢女,和长风共二人,此时不去,怕是不太合适。可究竟咕咕响着的肚子还是将我推到了小厨房,彼时,那里已经围坐了五六人,我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伸手想去一份饭,也许是看我人小,他们只拿给了我半个馒头,再无其他。我心下便有些委屈,想去找他们理论,可我还没开口,便已经有人抢先了。

“何人胆敢如此放肆,还不快给这位姑娘乘些热乎的饭菜来”

虽是斥责之语,但语调温顺,丝毫不显严厉与压迫。我抬头,入目的是庆王少年面孔,他笑着看我,温和地拿过我手中馒头,递到旁边,又安慰我说已经没事了。旁的那几个人果然不敢再欺负我了,乖乖给我盛了饭菜。他牵起我手到旁边寻地坐下,就那样静静地看我吃完了一顿饭。

流言果然为真,他身子不好,春日已至,却还是裹着冬日常穿的披风。又似乎近来确实体虚,常常咳上好一会儿才能缓得过来。一顿饭的功夫,他似是已经坐不住了,饭后,便由婢女护送先行回去了。想着还未亲自道谢,我匆忙收拾了碗筷,便盘算先绕道去他居所言明心中感激,再去顾看摄政王那头。

只叹人的成熟大抵能于一倏忽间就可完成的罢,行至其房间附近时,我看到他的房间门窗紧闭着,不知道他在不在里面,我正打算隔着门问一问他在否时,却忽然听得里面传来了“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倒了地上的声音,接着,房里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怒吼,“这点事都办不好,本王还留着你们这群废物干什么,还不快滚!”我被屋里传来的声音吓到了,趁着那个被赶走的人还没出来,赶紧离开了这个地方,生怕我偷听的事情被屋中那人发现,然后被拉来狠狠骂一顿。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刚刚那个还对我温文尔雅的人怎么瞬间就翻脸成了这样,他的温柔外表下究竟藏着的是怎样一副面孔。

我是一路跑着来到摄政王船舱的,就站在他的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长风刚好从屋里出来,估计是看到了我这副狼狈模样,瞥了我一眼,便侧身让我进去。

他正靠在窗前看着什么发呆,英俊的面目上挂着几分惆怅,倒有些让人可怜,我小声给他请安,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他听到我进来,转过头冷冷地瞧着我,声音也是带着几分冰冷的,“本王从前就是这么教你的吗?进来都不报,扰了本王的雅兴。”

我觉得今天的他莫名其妙,不知是何原因他又生气了,只好陪着笑脸说:“奴婢刚刚惊扰了王爷,请赐罪。”

他又偏过头去不理我了,只是面上的愠怒渐渐消散,又重挂上了那副多愁善感的神情,不过,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倒让我对他只有不满而没有半分怜悯了,他对我说:“罚你今天不许吃饭,水也不准喝。”

我瞪圆了眼情,心中愤愤不平,心想这贵人的心思果真是难猜。刚想张口和他理论几句的时候,长风带着两位官员和他们的仆从进屋了,我不等他赶我走,就识趣的离开了,可是,我还没走出门外,他就将我又叫了回来。

“莞宁,回来,给两位大人看茶。”他漫不经心地冲我说道。我乖乖地按照他的吩咐倒茶,生怕他一生气将我明日和后日的饭食也一并免去。

倒完茶,他也没有放我走,而是趁我收手的时候伸手攥住了我的手,捏在他的手心里把玩着,或许是刚才在窗口吹过海风的缘故,他的手指很冰冷,触碰到我的时候,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想要将手缩回来。他却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似的,语气淡漠的开口:“两位大人来找本王何事?本王不通政事,有什么问题还请两位自行商榷吧。”

两位大人想来也是久经官场的老手了,大概也知道这位主子是什么脾性,所以并没有理会他的冷漠,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两人左右交换了一下神色,犹豫着开口:“摄政王爷,古来女子听不得政事,这点规矩王爷怕不会不懂吧?既然如此,那……”他们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是全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我自己也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似乎有些不合适了,刚想抽手溜走,冷不防他一把将我拽到了他的身边,我脚下没站稳,一个趔趄就往后倒去,不过,我倒没有摔在冰凉的地面上,而是直直地摔入了他的怀里,他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将桌上的茶碗端起,递到我的嘴边:“莞宁,张嘴,喝茶。”

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毕竟这屋中又不止我和他二人,还有两位大人以及很多仆从,这样亲昵的动作要是传出去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我在心里骂他,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二位大人想让本王听你们的话也并非不行,只是,若是你们将她赶走,那本王可就更没兴趣听了。”他的威胁果然是有用的,那二位大人不再计较我的存在了,开始对他娓娓道来。

当然,他们谈话的大部分内容我是听不懂的,我只是听他们反复提及一个名字“谢九爷”,我虽然未经多少世事,但也觉得叫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有权势,就像,就像别人称摄政王叫做王爷一样。

接下来的几日倒是风平浪静了许多,不过,我却不经常见到他了,听下人们说,连续几日,摄政王有空的时候都会拉他们一起去船头赌钱喝酒,甚至还有几个人已经输得倾家荡产了,不过,酒桌上的话也未免当真,转头便忘,就算输的再惨,醒了便也都各自忘了这回事了,仍旧是每天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然而,这样快乐的日子总是会到头的,那天早晨,我推开窗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阵落雨正在淋沥着沉静的古镇,两岸杨柳低垂,梨花朵朵,远树含烟,轻川带雾让我想起了以前柳先生跟我说过的江南似乎就是这样“梨花淡白柳深青”,那一刻,我觉得青丝白首,醉卧江南莫过于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了。

我兴奋地跑去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摄政王,跑到船尾时,发现两道颀长的身影正负手立在船尾,轮廓锐利伟岸。我一眼就认出了靠左边的那个是摄政王,他正拿着折扇在给旁边的人指点着什么,也对,我怎么就忘了,他这么喜爱玩的人,怎么会像我一样没见过江南的风景呢。

我不想打扰了他今日难得的好兴致,便去帮他收拾行囊,我果然没猜错,船行至黄昏时分便靠岸了,我们一行人纷纷下船,身影被将落未落的夕阳投射在地上,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久在海面上漂着,忽然到地面上,还真是有些许不习惯。我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花了好久的时间才重新适应了在地面上走动。

来接我们的人倒还真是不少,在船未靠岸的时候我便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现在走近了才真正看清楚他们的模样,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一脸官相,不怒自威,身形也有些臃肿,这个人大概就是“谢九爷”了。

他们先是客套了一番,各自行礼后便簇拥着向前走去,摄政王、庆王、两位大臣、长风几个人上了二楼,我们这些仆从就在下面等着他们,怪无聊的,不过,好在江南的景致还是很不错的。

飞檐弄瓦,一墙粉黛,好似千百般柔情,却偏偏在这里私藏。

不知道过了多久,街上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了,街边的小楼上也传出了秦淮调,灯影云昏,让人眩目。我实在等得有些困了,也不知他们在聊什么,竟这样久,我一边打着哈欠流泪一边盼着他快些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抹伟岸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不过,他自然不会在一堆人中注意到我,我却注意到他的身边跟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大概就是用来形容她们的吧。

我跟着他们走回到了客栈,我和仆从们的房间在二楼,庆王、摄政王的房间在四楼,我看着他左拥右抱地搂着那两位姑娘上楼,这才算放心地回了自己的地方。

可能是他特意交代过,许是怕因为我年纪小有人欺负我,并没有人和我一起住,我房间对面的那一张床是空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也有点空落落地难过,竟失眠了,心里一直浮现着摄政王和那两个姑娘的面容,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上,我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和吆喝声吵醒的,天还未大亮,不过我已经没有困意了,隔着窗户纸,我看到了窗外透进来的星星点点的光亮。

我突然有点想家了。

我走下楼是时候心里打算去桥上看一看,却不想在门口的河边遇到了独自一人坐在岸边的长风,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孤单。

我走过去跟他搭话,却不小心惊走了他候了一早上的鱼,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是在钓鱼,赶忙道歉。他倒也没有怪我,但在朦胧的天色中,我仿佛看到他的脸颊上划过了一滴泪,但很快,我再抬头看他时,泪痕就不见了。

我和他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怪怪的,很像我偷偷躲起来难过时的样子。后来,我实在觉得没意思了,就问他:“你也是被这水上的声音吵醒的吗?”

他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似的,过了好久,才清了清嗓子问我,“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说:“不是,我睡不着,很早就醒了。”我点了点头,问他,“你今晨看起来心情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像我一样也想家了?”

他摇了摇头,跟我说:“我的家就在江南,也算是回家了。”“那你为什么还难过?回家了多开心。”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不再说话了,眼眸又低沉了下去看湖里的鱼,我怕他难过,继续想法子逗他,试图让他开心一些。“那你是不是因为王爷喜欢那两个姑娘所以才伤心的?”这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因为那两个姑娘难过的人只有我,他怎么会难过呢?

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是”。我惊得差点掉了下巴,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他似乎也发现了我的目光有点怪,立马明白是我误会了他的意思,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接下来的话,止于你我。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荪何以兮。”

我不太懂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保密,他盯了我一会儿,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觉得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风流多情、袖手闲逸之人。”他点了点头,半晌才接我的话,“果然世人皆言他风流成性,不务正业,就连你也这样以为,可是他本不是如此之人,若不是必须隐藏锋芒才能在这人心险恶的宫中生活下去,他也会是一介谋臣。”

我还是不太懂他的话,接着问他为什么,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对我说:“你知道天底下最危险的是什么吗?”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战场。”我是在嘉峪关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过着腥风血雨、生灵涂炭的生活,自然知道战争的可怕,可是他却摇了摇头说:“不对,比战场更危险的地方是皇宫,而在皇宫之中,最危险的,又莫过于人心。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王爷甘愿隐藏锋芒,每日寻欢作乐以粉饰一切了吗?”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也不顾我听懂了没有,就接着往下说,“从前先王在的时候,对王爷也是严加管教,王爷天性聪颖,十岁上便已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天文地理,吟诗作对更是不在话下。”说起这些往事,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笑容,脸上的神情也没有那么阴郁了,就连我,似乎也在他的讲述下看到了当年那个风度翩翩、丹心碧血的摄政王,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堕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些年,我一直跟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却又无可奈何,先王西归后,这偌大的皇宫就再没有一个人能保护他,给他温暖了。在旁人面前,他装得风流快活,只有我知道,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如坠冰窟般冰冷,他也渴望重拾过去的生活,辅佐当今天子,可是陛下不给他这个机会,对他亦是步步留意,处处提防。他这些年没有一日过得不是如履薄冰的生活,我只是为他感到不平。为何旁人能寒窗十载,平步青云,而他虽身居天子身侧,却只能终日玩乐,心志不归。”他一口气对我说了这么多,听得我都快哭了,心中平添了一丝阴霾,心下也在为他打抱不平。

过了一会儿,长风突然问我:“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王爷为什么不喜欢顾才人吗?”

说到这件事,我却是分外好奇的,赶忙竖起耳朵,手心也因多日来的困惑即将解开而激动地沁出了细微的汗水,凑近了一些认真地听他接下来的话。

“先王逝世那年,正值陛下四十朝圣,按理应当举国丧,禁喜乐,可偏偏顾才人那时得了圣宠,想借着朝圣节好好表现一番,于是联合后宫众妃嫔极力规劝皇上寿诞如期,那时,后宫没人敢得罪她,多半也都阳奉阴违地应下了,那年在顾才人策划下,寿辰办的很热闹,规制甚有超出往年之势,天下这便传开了,众说纷纭,但无外乎是传先王的谣言,从那时起,摄政王就开始记恨上了顾才人,虽然后来顾才人屡屡因此事亲自赔罪,但王爷都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头上就狠狠地挨了一记扇子,我吃痛地抬头看去,原来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正怒视着长风,我猜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才会有如此神情。连忙给长风圆场,说:“是奴婢好奇您和娘娘的事,这才问长风的,您别怪他。”

他“哼”了一声,吩咐长风“再有下次,就重罚”之类的话,其实多半也是口头的威胁,别说长风了,我的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他却并没有哪一次要真正赶我们走的。

“走吧,本王带你好好逛逛这江南百景。”

时值上午,天气难得的晴朗明媚了起来,让人心情也跟着变好了不少。我看着他走在我前面,白衣给这江南平添了几分雅致。我有些恍惚,脑袋里都是长风早上和我说过的话,恍惚间他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少年慢慢交错,我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他不负所言,真的带我游遍了江南百景。在江南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是,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次的江南之行怕是此生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那天夜里,我们玩到了很晚,直到百家灯火初上,岸边秦淮调起时,我们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我扯了扯他的袖口让他回去,毕竟每一天夜里的客栈都会有谢九爷塞给他的美人在等着他。

不过,我有一次起夜时偷偷看到他一个人在四楼窗边喝闷酒,我不明白这样的生活不是正是他想要的吗?难道他亦与长风同愁苦吗?

他并没有理会我的话,而是转过头看着我,唇角勾起了一丝邪魅的笑,伸出手牵住了我的手,凑近我耳边说:“本王今日不想回去了,带你去个好地方。”

听到有好玩的地方可以去,我自然欣喜,将刚才的思虑一并抛到了脑后,任由他修长的手牵着我的手,跟他往前走去。

虽说“江汉春风起,冰霜昨夜除”,可是说到底着江南的夜里还是很冷的,尽管他将自己的披风给我披上,我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他将我带到了一块无人的空地,不知从何处变出了百年欢和太平乐,然后走近我的身边,将火折子递给我,问我敢不敢和他一起放爆竹,我摇了摇头,不敢去碰那个会爆炸的玩意儿,可是他不依不饶地将火折子塞到了我的手里,安慰道:“有本王在,你还怕什么?”

他站在我的身后,握着我的手,下巴抵在我的肩窝上。我的火折子刚一碰上那条引线,他就拽着我往后跑,我被他拽着,竟也觉得莫名的幸福,心里偷偷地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

不多时,“嗖”的一声,那焰火竟然腾空而起,笔直地升腾上去,在天幕中拉出一条极长的银白色光弧,然后在天空中炸裂开来,做出如雷惊虎般的声响,下落时便洒散着满天花雨,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我偷偷别过脸看他,他的脸被焰火映得发亮,轮廓清晰分明,那双桃花眼还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般明亮,炯炯有神,比江南的暮春还要美上几分。

“这就是本王给你准备的惊喜,还不错吧。”我使劲点了点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夜空也可以这样好看。

直到我们将所有的百年欢都放完了,才恋恋不舍地打算回去。可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在了我的脸上,我抬手去擦,是水。

“好像下雨了。”

“落雨了。”

风肆虐的刮着,我们同时感受到了雨水滴在身上的冰冷。顷刻之间,豆大的雨珠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噼噼啪啪”,打在青石板路上,捡起了小小的涟漪。他拉着我的手向前跑去,举起宽大的袖袍为我遮着迎面而来的雨。

我们在坑坑洼洼蓄着雨水的街上跑了不知道多久,鞋子湿透了大半,可能刚才他带我去的地方太过荒僻,跑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一丝昏黄的灯光从路旁的屋中映出来,照在雨水浸泡的路面上,深浅不一的大小水洼,都泛起幽幽的亮光。

我们果断像那个地方跑去,希望可以在那里避雨。天已经不早了,雨又下得这样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今夜,不知还能不能回到客栈里了。

我们走近,刚打算敲门,却发现那扇门没锁,抬头一看,上面俨然挂着一副用竹子做成的匾额,写着“雅宿小院”。看来,我们的运气的确不错,这里竟然也是一家客栈。

我们冒着雨跑了进去,进到屋中,才稍感一丝温暖。

这里环境确实不错,院内入目皆是翠竹,与城市的喧嚣迥然不同,颇为宁谧,只是我们却无暇欣赏。

“店家,我们夫妇二人,今夜暂歇于此。”他开口跟那位站在柜台后的男子说,我却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拉我来做他的妻,不过却也觉得如此做不合适,赶忙开口解释:“不,我们不……”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拉着走到东边的一个房门前,未等我先问他的目的,他就对我说:“我这么做自有考量,你就不必多问了。”

说罢,他便打开房门进屋了。我跟着他进去,房间里的炭火虽然不多,可是在外面被雨淋了那么久,此刻无论多么微弱的温暖在我这里都无比难得。

可能确实是着了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赶忙侧身掩住口鼻,狼狈地吸了吸鼻子。他见状,将我拉到火盆边,又取了一床被子裹在了我的身上。我和他围着火盆席地而坐,火渐渐带走了我们身上的潮湿,我也没有那么冷了。

他顺手想掏出手帕给我擦头发,可是拿出来才发现手帕也已经被雨淋透了,他懊恼地将手帕扔在一旁,重新靠着我坐了下来。

“这江南的天还真是说变就变,害得本王被雨淋成了这幅鬼样子,真是倒霉。”他颇为不满地抱怨着。

我的心里却没有那么不悦,虽然淋了雨,但是可以和他独处那么久,可以和他一起看烟花,一起躲雨,在我心里,不失为幸事。

“不过,今夕何夕,得遇良人。今夜,有你陪在本王的身边,也算是一桩幸事了。”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看我。

而后,我在床上休息,他则坐在烛火旁翻看着一张被湿透的纸,似乎是书信。

当天夜里很冷,偏巧这屋里的炭火又燃尽了,我在寒夜里被冻醒的时候,看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我的身边,我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心中不免很是慌张,差点叫出声来。他似乎也没睡着,看到我惊慌的模样,倒是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了,大惊小怪的,你可是本王最爱的小侍女,与本王亲近一些又有何妨?”

他这一句话出口,生生地让我吞回了到嘴边的话,不知该如何反驳了。继而,转了个身,离他稍微远了一些,打算继续睡觉。可是却感觉浑身冰冷,怎么也睡不着,只得将被子又裹紧了一些,可还是没有什么用。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小声嘀咕着:“我冷。”我因为冷而没有力气说话,声音很小。可他还是听见了,凑近了我一些,将胳膊一伸,正好垫在我的颈窝里,然后反手搂住我,顺手就把我扒拉到他的怀里。他的身上暖和极了,还有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很好闻。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了,靠在他的怀里就沉沉睡去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走到院中才发现他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谈着什么,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负手立着,而那女子则是一副苦苦哀求的模样,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发现我起身后,他就朝我走来了,向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问我昨晚睡好了没,虽然昨夜我不觉得冷了,可是今天早上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心里总感觉像有一只小鹿在乱撞般心烦意乱。

我点了点头,“昨夜之事,谢谢王爷。”他倒是明知故问,装起糊涂来,“嗯?谢本王什么?”

他不会要我把昨夜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吧,我才不会中他的圈套,便答道:“奴婢会错意了。”他自觉无趣,独自走进屋中去了。

我心下好奇那位女子究竟是何来历,看她可怜,便去问她想求的是什么事。

那天,她和我说,她叫韵清,素来和谢九爷有怨,想让王爷答应她让她复仇,彻查当年她家的案子,我那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就答应了她的话,告诉了她我们的住所。

后来,我才发现,这可能是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了,如果当初我没有应下她,那么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了。

摄政王回去的转天,白日里就有许多打扮奇怪的人去找他,他从来不让我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也听不懂。只是他不带我玩的日子里,一个人看着窗外的风景倒也蛮无聊的,就连长风也回家探亲去了。在偌大的江南,又多了一个孤独的人。

四月的天气开始逐渐转暖,庆王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只是却渐渐比之前更沉默了,我为数不多见到他的几次,他都是一个人在桌案前沉思,或者翻看些什么,我不懂,却也不敢去打扰。

不过,这样平淡的日子还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很快就结束了。

那日一早,天还不亮,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在朦胧的睡梦中听到有人轻声喊我的名字,迷迷糊糊睁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与我素未谋面的豆蔻少女。她身着一身夜行衣,在半亮不亮的房间里看着格外纤小柔弱。

我不知为何她会知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人是鬼,心里有些发慌,本能地伸手去摸藏在枕头下的小刀,她却全然没有在乎我脸上的难以掩饰的讶异,伸手将我从床上拽了起来,问我:“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搜寻了过去所有的记忆,压根没有这个人,所以摇了摇头。她倒是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突然想起了谢九爷,这个人不会是他派来抓我的人吧,正想开口求饶,她却跟我说她是韵清,也就是几日前我们在雅宿小院里遇到的那个姑娘。

我根本就不相信她说的话,其实,那天回去之后我就开始后悔了,王爷不帮她肯定是另有打算,不然,他那样怜香惜玉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姑娘的哀求置之不理呢,所以,我一直记得韵清的模样,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

她见我没说话,冷笑了一声,讥诮道:“看来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姑娘前几日才跟我说答应帮我的忙,怎么转过头就不认我了呢?”

“你不是韵清,她不长这副模样,趁天还没亮,你快走吧,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你会被当作刺客抓起来的。”我好心劝她。

她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竟然将手伸到耳畔处,慢慢地做出撕掉自己脸皮的动作,我虽然是边关腥风血雨下长大的孩子,这样血腥的场面终究还是看不得的,索性赶紧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去看她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心下想着若是她死在这里,我该怎么和外人交代。

可是,过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空气中没有如我料想的那般出现腥咸的血腥味,随后,又听到了她在叫我的名字。我疑心这是一场梦,便用右手使劲掐了一把我的左手,竟然是疼的,这不是梦。我鼓起勇气抬头一看,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我遇到的韵清。

我彻底蒙了,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似乎也有意隐瞒我,她威胁我不许将今日早上的事说出去,也不许将那日我们在雅宿小院里遇见她的事情说出去,否则她就会顷刻取了我的性命,我可不想这么年纪轻轻地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只好满口答应下来。不过,我却不知道,摄政王有没有将那日早上的事情说与旁人听。

后来,在我的力荐之下,她成为了摄政王身边除我以外的第二个婢女,虽然我知道,王爷其实并不喜欢她,只是碍于我的面子,加上最近长风也不在,我一个人照顾他确实是有些忙不过来。她也不会像那些乐坊女子,对王爷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安安分分地照顾起居,久而久之,王爷心里对她的芥蒂也就放下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等蓦然回首才发现,一切似乎早有因果。

我被人拖进一间牢房里,手和脚都被人用枷锁捆绑了起来,随后和我一同进来的还有摄政王。

我们靠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看着从高高的天窗里洒进来的一缕阳光将地面的稻草照的雪白发亮,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过滋味。

“莞宁,韵清是你带回来的,你跟本王说,为何她会在迎花宴上刺杀谢九爷,你到底瞒了本王什么?亏本王这么信任你”他的双眼因为一晚没睡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双手使劲抓着我的肩膀,掐的我生疼。看起来他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也对,都是因为我,他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变成谢九爷的阶下囚。

我迟迟没有说话,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从那日韵清和我说她想借王爷的手复仇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

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复他的质问,毕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还因此牵连了他。

当日,迎花宴上,敬酒之时,一向安分站在他身后的韵清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柄匕首,直直地冲前来给王爷敬酒的谢九爷刺去,没想到刺杀没成功,反倒被人取了性命,摄政王和我因此被怀疑是同谋,关起来以待日后问审对证。不过,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谢九爷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私自扣压摄政王,无论陛下怎么忌惮他,摄政王都是一个王。

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头好痛,好像下一秒就会炸裂开了似的,我索性不去想,也不去回答摄政王的话,一个人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吧,终于有人来看我们了,只是那人不是来救我们出去的,而是来给我们送饭的,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肚子不争气地偏偏在这个时候“咕咕”叫了起来。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理我了,就靠在墙边坐着,一动不动。虽然我们被关在一处,但是他一直在生我的气,无论我和他说了多少好话。此时,见到有吃的,我心想他总会过来的吧,毕竟,虽然我被绑住了,他却还自由着,许是谢九爷也没这么大的胆子绑他。

可是他就是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要不是他的眼睛还睁着,我真的要以为他睡着了,那人送来的饭菜真不错,荤素搭配,确实不是一个普通囚犯能享受的待遇,我循着香气挪到了食物边上,然后艰难地用手推着到他的身边,对他说:“王爷,您快吃吧。”

他瞥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只是伸手在袖中摸了摸,好半天摸出一根银针,挨个在饭菜里试验过了,没毒,然后扫了一眼我手上和脚上的镣铐,端起那些饭菜凑我近了一些。

“张嘴”,他对我命令道。我乖乖地张开了嘴,他一勺一勺地喂我吃着,脸上的神情认真地像个孩子,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想哭,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汤勺里,许是注意到了我眼角的泪,他停止了喂我的动作,掏出了一块手帕替我擦脸。

我心里很感动,哽咽着开口问他:“您不怪奴婢了?”他颇为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撇撇嘴,说道:“你可别妄想本王会原谅你,本王不想自己堂堂一世王爷,身旁的侍女竟然是因为吃不上饭饿死的。”

我不说话了,任由他喂我吃,直到我吃饱了,他才继续吃我刚才剩下的膳食,过了一会儿,等他吃完了,我问他:“谢九爷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将您捆绑,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他没有理我,起身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才压低声音跟我说:“其实本王这些日子已经发现那谢九爷的不少证据,罪大可诛,只是身在异乡,此等大事还需请示陛下,谢九爷也是发现本王和皇堂弟在调查他之后,才对我们有所忌惮,不仅拦了本王派出给京城报信的人,还妄想借这个机会抓了本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这算盘打得倒响,不过,本王也早有准备,长风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带陛下的谕旨赶回江南的路上了。”他说完这番话,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情。

“不对啊,长风不是去……”我问他。

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对我说:“想活命就小声点。长风去探亲只是一个幌子,本王早就在谢九爷怀疑到本王之前就已经带着证物前往京城了。”

这下,我深深被他的聪明所折服了,心想长风说的果然没错,如果不是陛下的提防,他现在应该也会是一介谋臣吧。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就在牢狱里静静地带着等待有人来救我们,我们每日的光景都是在闲聊中度过的,他跟我讲了他小时候的事情,我也和他说我在嘉峪关看到的一切,包括凶狠的北晋人和无休无止的战争、还有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因为他我才被卖到京城还赌债。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几日,终于有人来救我们出去了。那天,我看到庆王带着一干侍卫,站在光里,在黑暗的牢狱里待久了,看到光的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抬手遮住了眼睛。以前总觉得光明是平常,经历了这一切,才明白以前的安稳是多么的难得。

“谢九爷那老家伙伏法了吗?”

“嗯,多亏你早有预谋,将长风潜回去报信,不然要不知何时才能抓住这只老狐狸。”

我跟在摄政王的身后,听庆王跟他讲述这几天发生的事。我们被关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首先是庆王为了搜集谢九爷手下的重臣刘岩私自养兵的证据,竟然入府做了他的赘婿,这才“偷”到了账本。然后是谢九爷被陛下下令就地处斩,株连九族。还有就是朝廷里的事,是长风带回的消息,说东宫储君娶了太子妃,非常聪慧也非常漂亮,宫中人人都对其仰慕,据说太子非常宠爱她,连曾经非常喜欢的李良娣也置之不理了。

他说的每一件事我都很好奇,但我最欢喜的是最后一件事。我没有见过太子妃,但是我见过殿下。那时我刚刚入宫,就被卷入了一场东宫谋刺案。我被当成刺客关入了诏狱,殿下来看过我,印象里他是一个温文儒雅的人,他不许那些大理寺的人对我用刑,最后,也是他查明了案情,将我放了出来。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很好,太子妃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真是好福气,也不知道我以后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回到京都的时候,樱桃花已经谢了,天气也彻底地暖和起来。宫里换了新衣裳,我也换上了薄薄的春衫,再过些日子就是初夏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的样子,那天很美好,可是却再也回不去了。

至德二十四年五月望日,那天我照例抽空去找他,完成我和他的约定,那天,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起,他的脸上就挂着笑,心情似乎很好,见我来了,一把将我拉过去,问我:“你愿不愿意跟本王走?”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是难掩的激动。

“本王想了好几天,经过了这件事,觉得在宫中再待下去也很没意思,还不如和心爱的人浪迹天涯。”

他说出这样的话我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便随口胡诌道:“奴婢只是想余生寻一可靠之人,托付终生,您又不是奴婢的夫君,奴婢哪能和您走呢?”

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可是随后又重新亮了起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跟我说:“本王会有办法让你跟本王走的。”

如果我知道他为我随口胡诌的那句话付出的代价,我想,当时即使残忍地拒绝他,也不会这样说,可惜,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将我们二人狠狠地捉弄了一番。

下午的时候,他带我来到马场,让我教他骑马,我笑他:“皇族子弟不都是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会的吗?您怎么不会骑马呢?”

他却用别的话题岔开了我的话,最后,他选了一匹通体棕色,四蹄雪白的马,由我牵着缰绳,带到他的眼前。

我们嘉峪关的孩子,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骑马自是不在话下。

我拍了拍马背,让他踩着马镫上去,可是他却迟迟不动身,最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和我说他不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怕上马,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他,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却让我先上去。

我熟练地翻身上马后,他抓住了我垂下来的一只手,纵身一跃竟也上来,然后左手从后至前搂住我的腰,将我的上半身靠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右手覆在我牵着缰绳的手上,慢慢地握住了我的手,随后双腿夹了一下那匹马,马就向前跑开了。

他的手慢慢地合拢,我的手就完全被他的大手包住了,我们一起牵着缰绳,驰骋在赛马场上,一圈又一圈。我心里有些气恼他骗我不会骑马的事,有些生气地问他:“您明明就会,怎么还……”

没想到我的话还没说完,他搂着我的左手突然使劲,将我整个上半身扭转了回来,让我能够与他四目相对,随后,一个极尽柔爱而绵长的吻落了下来,仿若田园溪水缓缓流入深海,绵柔而悠远。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亲密,也是最后一次。

记忆里那天阳光很好,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跑马场上绿莹莹的草地,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乱了我的眼睛,也晃乱了我的心。

那天从马场回去后,他说要给我作画,长风找出了颜料,给他研好了墨。我从来没有过肖像,不知作画的时候人是不能动的,老是动来动去,他不耐烦地一次又一次喊我不许动,我觉得这比做一天活计还累。

他手中持笔,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开始一笔一笔地描摹了起来,神情是我前所未见的认真。

夕阳的余光从窗户透进来,照亮了他的半边侧脸,在凄艳浓重的霞光的映照下,澄濯与浓烈的对比更显他的清逸,美得我恍惚。

“好了,本王画好了,你可要好好收藏,不许丢。”他将画好的画递给我,他的技艺无疑是很好的,我看着画上这个青衣女子,都有些不太相信这个人是我自己。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这月的晦朔日你就不必来找本王了,咱们以后来日方长。”

他起身送我出了门,这是我最后一次踏入拂云阁,记忆里,分别的时候,他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