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大路上,雷雨紧紧拉着叶晓寒一路⻜奔,路两边的⻛景如同过电影一般地向后退去,就好似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与年华,心中的紧张渐渐被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所取代,似乎所有的不快都随着这些稍纵即逝的光景一起消失不⻅。气喘吁吁的叶晓寒刹住脚步,连连摆手,“跑不动了!”她晚上只喝了小半杯啤酒,但剧烈的奔跑让身体里残余的酒精突突地向上涌着,双颊跟着发起烧来。雷雨轻轻拍着她的背笑道:“你和叶先生一样,根本就不能沾酒。”叶晓寒抚着胸口白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爸不能喝酒?”“叶先生不是总说喝酒误事,杯中之物沾不得吗。”叶晓寒笑道:“他还常说世事无绝对呢,李白斗酒诗百篇,王羲之曲水流觞赋兰亭,张旭毫落纸如云烟,世人只看他们醉后跳脱形骸,恣意放纵,偏能留于⻘史,是真名士自⻛流!”雷雨笑着蹲下身,“我说不过你,不过好在能背得动你!”叶晓寒一愣,微醺的醉意让她放下了平日里的矜持,自自然然地俯在雷雨背上,由他背着自己,晃晃悠悠地向前走。雷雨叹道:“许多也真是的,让这么多人来⻅证他翻篇。”“但愿他真能放下。”叶晓寒偏过脑袋,突然低声道:“雷雨,你有放不下的人吗?”雷雨脚下一顿,“我......有!”“谁啊?”叶晓寒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也渐渐模糊了去,雷雨心脏在那一刻停滞住了,心口相牵的那份悸动让他眼前仿佛起了一层雾,他深吸口气,喃喃低语,“我放不下你......”雷雨屛住呼吸,身后仍是一片寂静,耳边只闻得叶晓寒均匀的呼吸声,雷雨的心头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继续朝前走去。雷雨远眺着D大钟楼上的时间,苦笑着摇摇头,心道要想回宿舍必须叫开三道⻔,那样做可能比夜不归宿的麻烦还大,想了一会,索性背着熟睡的叶晓寒往不远处的湖心花园走。说是湖心花园,其实就是一个小池塘,本来也是D大地盘,只是不在D大校区内,平日里是年轻情侣们谈情说爱的好地方。雷雨选了块刚修剪整⻬的草坪,小心地放下叶晓寒,叶晓寒真是困极了,还以为自己睡在了床上,只嘟囔了句“到了”,就翻个身继续睡。雷雨暗暗好笑,虽然已是夏天,他还是担心夜深露,脱了背心外面的⻓袖衬衫,搭在叶晓寒身上,解扣子的时候,把刚刚偷采来的一捧茉莉花抖了一身,雷雨心中一动,卸下钥匙链上的小刀做了根木针,又从袖口勾出段白线,把茉莉花一朵朵地串了起来。
毕竟是在校外,又守着个大姑娘,雷雨不敢睡,只倚在树干上闭目养神,晚⻛吹来熟悉的香气,朦胧中,似乎又回到了儿时,在院子里的大柳树下,枕着泥土的清香,盖着漫天的繁星酣然入梦。蓦然惊醒,已是晨曦微露,雷雨转眼去看叶晓寒恬静的睡颜,心头忽而涌上一阵亦真亦幻的满足,一梦经年,梦醒时,她,还在......茉莉花串还缠在掌心,清清淡淡的香气,若即若离,他只怕握不住,留不住。雷雨把茉莉花串小心翼翼地系在叶晓寒纤细的手腕上,抬手理了理她额际的乱发,不想,一缕发丝绕于指间,似氤氲的烟流动的水,缠绕入心,牵起不可言说的怦然心动。雷雨的宠溺的目光落在叶晓寒的脸上,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浅浅的暗影,微微颤动,雷雨一惊,慌忙坐起身,只做看⻛景的样子。叶晓寒揉着眼睛撑起身体,尚未聚焦的目光在身下的草地和身边的雷雨之间转了一圈,处在半梦半醒中的大脑霎时清醒,“醒了。”雷雨⻅叶晓寒一副惊吓过度的表情,不禁有些郁闷,我有这么可怕吗?叶晓寒大窘,攥着还半盖在身上的衬衣一⻆,磕磕巴巴的开口道:“你......,我们......在这,睡一夜!”“我没睡!”雷雨话一出口便后悔不迭,醒着的大小伙子,睡着的大姑娘,这不是越描越黑吗。叶晓寒红了脸,低头掀起覆在身上的衬衣递过去,“快穿上吧!”手一伸,眼睛便落在腕间的茉莉花手串上,讶异地抬起头,“这个......”“夜里做的。”雷雨套上衬衫,转脸看她,“学校快开⻔了,咱们一会就能进去。”叶晓寒咬住下唇藏着笑意,忽而抬起双臂,雷雨一怔,叶晓寒含笑瞥他,“腿麻了,拉我一把!”雷雨也笑了,大手一伸,已将她柔软的小手团进掌心里,腕间一串花朵,在微⻛里欢畅的摇曳......
童瑞在宿舍里试新做好的⻄服,“大嘴,看看咋样?”“不咋样。”大嘴头都懒得抬。童瑞不爽了,“钱大嘴,我发现你挺会看人下菜碟啊,前几天子航穿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
话?”大嘴笑道:“你能和子航比吗,人家全身都是那个3.1415926,派啊!”童瑞瞪眼,“合着我一点都没有!”“不是没有,”大嘴扯扯他的⻄服,“我估计咱俩这辈子,那除了背心裤衩,穿戴频率最高的应该就是白大褂了,整这玩意儿干啥,不是糟践钱吗。”“屁话!”童瑞拍开他的手,“你娶媳妇的时候也穿一身白大褂?”大嘴笑喷了,“你还是先把媳妇找着再说吧!”童瑞咬牙道:“老跟你这根木头混在一起,我真担心还能不能找上媳妇!”大嘴笑够了,“行了行了,也不看看几点了,快换衣服去吃饭。”“就知道吃!”童瑞边骂边把衣服挂回去,就手套上了床头搭着的运动衫,下意识得摸摸口袋,愣了,钥匙钱包一样没摸着,只有一张叠好的信纸,“什么呀?”童瑞看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嘴接过信,念道:“静,你是我的太阳,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星星......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童瑞皱眉道:“情书吧?”“呦!”大嘴笑道:“才这儿讨论娶媳妇,就有人给你写情书拉!”“胡扯!”童瑞抢过信纸,“肯定是我衣服和别人拿混了!”“是吗?”大嘴不笑了,“那你这亏吃大了。”“谁吃亏了?”凌子航推⻔走进来,“老童,”大嘴道:“拿错衣服了,一大钱包就换这么封狗屁不通的情书!”凌子航笑笑,“在写情书的人眼里,这个,可比多少钱都珍贵。”童瑞忙忙地拉开⻔,“甭管贵不贵,我得赶紧找人把衣服给换回来!”“老童,你等等我!”大嘴跟在后面嘟囔,“这情书写得,跟普及天文知识一样!”
凌子航在书桌前坐了一会,打开抽屉,从⻆落里抽出本旧书,虽然书⻚已经泛⻩,但从精心装裱的封面却可以看出,他的主人对这本书的视程度,凌子航从书里翻出张红色的纸笺,甚为珍贵的“薛涛笺”上,只有寥寥几个字,“晓寒深处”。凌子航捏着纸笺,若有所思,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才恍然回神。
六月流火,榴花亦开得红艳,转眼已是端午时节,那时候的端午节还不是公共假期,学生们照常上课,除了⻝堂餐馆里多出来一笼笼待售的粽子,校园里也没有什么过节的气氛。只是东城的⺠俗博物馆端午节会免费开放一天,叶晓寒和陈明月都选修了一⻔社会⺠俗学,下午又恰巧没课,二人便相约着前去参观一番。
陈明月又拽上了杨玉俐,叶晓寒说也叫上田甜吧,陈明月冷笑道:“今天她姨妈家里摆宴过节,一大早就炫上了,你没听⻅啊!”自从那天晚上聚餐之后,大家的关系融洽了不少,但回来分摊卡拉OK帐单的时候,田甜就开始斤斤计较,争多论少,陈明月顶烦她这点,两人又恢复到平日里爱答不理的状态。叶晓寒心里清楚,赶着岔开话题,三个人说笑着出了⻔。
博物馆距离东湖⻋站还有一段距离,陈明月一路走,一路四下乱看,“凌子航!”她突然站住,指着一边嚷道,凌子航正站在一方拱形大⻔前和金院⻓说话,闻声抬起头,看⻅她们三个,一时也怔住了。“他怎么在这?”“那什么地方啊,医院?”陈明月和杨玉俐都很好奇,叶晓寒一眼瞥⻅⻔楣上东湖安养院的牌子,心下明白,忙上前笑道:“你也来博物馆逛逛。”凌子航愣了愣,接住话头道:“是啊,刚巧遇上个熟人。”回头与金院⻓打个招呼,脸上已带了笑容,“一起吧,我给你们做导游!”
雷雨他们班下午只有堂思想道德修养课,许多他们懒得来回折腾,索性翘课去电影院看《东成⻄就》,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人,好在快退休的老教授也不在意这些,干脆让学生们看书自习。下课后,雷雨闷头走出来,沈琉璃正倚在楼梯口等他,热情相邀雷雨去家里过节,雷雨忙说晚上还有家教任务,沈琉璃不便强求,不免有些失望,雷雨注意她腕上缠着个五彩丝绦结成的⻓命缕,忽然想起什么,冲沈琉璃摇摇手,忙忙地离开了。
⺠俗博物馆曾经是前清某高官的宅邸,虽然算不上气势恢宏,却胜在小巧别致,花园游廊,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味道。天井里摆着一溜硕大的⻘花瓷缸,原本清澈的一缸水被四壁的⻘苔染成了墨色,深不⻅底,凌子航从一旁的台子上捏了一小把⻥⻝丢进去,引得原本栖息水底的金⻥争先恐后地跃出接喋,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几个人看得新奇不已。因为不是节假日,博物馆又是个较为专业的地方,所以游人很
少,园子里十分幽静,凌子航领着她们逛完一圈也没用多少时间。杨玉俐最近迷上了十字绣,拉着陈明月陪她去博物馆的商店里选绣样,陈明月捶着胳膊说歇会再去,几个女孩便信步走到抄手游廊里,看豢养在池塘中的各样⻜禽。凌子航在一旁的小卖部里买了几瓶水和几只粽子,刚要离开,突然注意到旁边的篦笼里搁着几个玻璃盘,盘子里放着各式各样姿态各异的小动物,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居然个个晶莹剔透,十分可爱。老板笑道:“我是南方人,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用澄面做得细点。”凌子航托起其中一个,两条鲤⻥,交颈相缠,有点像刚刚在展厅里看⻅的双⻥佩,老板舌粲莲花,“这叫双⻥饼,在我们那儿,无论订亲结婚,必须吃它,一人一半,吃了它,就能白头到老,一生一世,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板笑着眨眨眼睛,“看小伙子的年龄,该有女朋友了吧?”凌子航微微一笑,“给我包起来吧。”凌子航转过身,目光穿过亭廊,掠过缤纷五色,落在那抹纤弱飘逸的背影上,只一眼,却莫名的安心。慢慢走过去,举起手里的塑料袋笑道:“一个粽子一种馅,一人一只,多了可就没有了。”杨玉俐乖巧,接过比平常粽子小了一圈的宝塔棕笑道:“大小正合适,这东⻄腻人的,不能多吃。”陈明月几口就吞了一只,把粽叶缠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一扯杨玉俐,“吃饱了喝足了,陪你去选绣样吧。”杨玉俐嚼着粽子刚要说话,就⻅陈明月一个劲地冲她递眼色,杨玉俐会意,二人转出游廊,去得远了。
叶晓寒倚在廊边看⻛景,⻅一只小鸭子悠悠地滑过碧色的水面,灰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描金点翠,熠熠生辉,叶晓寒连声惊叹,说自己从小到大也没⻅过这么漂亮的鸭子。凌子航笑道:“那是鸳鸯!”“鸳鸯?”叶晓寒秀眉微蹙,轻声道:“鸳鸯不都是成双成对的吗?”凌子航闻言眉心一滞,似有所思。一阵⻛过,卷着些落花残叶纷纷扬扬洒在身侧,叶晓寒觉得脖子发痒,伸手拨弄,原本严丝合缝的领口微微敞开了些,跃出一道金光,凌子航自自然然地伸手替她取下了缀在发丝上的几片花瓣,淡淡笑道:“好漂亮的项链。”“是我母亲的遗物,我怕弄丢了,索性戴在身上。”叶晓寒低头整理着上衣,“叶伯母......”凌子航略一犹疑,“不在了?”叶晓寒黯然点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凌子航一时无语,二人都望着碧水蓝天出起神来。凌子航晃晃脑袋,打开装着双⻥饼的小盒子递过去,“刚才买粽子的时候看着有趣,顺带着给你买了一个。”“好漂亮!”叶晓寒讶异地看他,“是吃的吗?”凌子航点点头,叶晓寒没接,“又吃又拿的,太不客气了。”凌子航笑了,“就当谢谢你为我保守秘密。”叶晓寒一怔,小心开口,“凌教授,还好吗?”凌子航故作轻松地一笑,“挺好。”一眼瞥⻅陈明月她们走了过来,二人便掩口不提。
回到学校已是⻩昏时分,雷雨正在宿舍大⻔口晃悠,远远地看⻅叶晓寒,掉头就往小河堤边走,叶晓寒跟了过去。雷雨从怀里摸出个五色香囊,系在她衣扣上,“这是冰蚕香,驱邪避虫,过了十五才能摘的。”叶晓寒笑道:“要不要我用雄⻩在你头上画个王字啊?又不是小孩子了。”雷雨也笑,“戴着吧,在家的时候,我看叶先生每年都给你做一个的。”叶晓寒理了理香穗,突然想起什么,“你吃饭了吗?”雷雨摸摸肚子,“午饭吃得晚,你一说,还真有点饿了,晚上有家教,一会路上随便买点什么就行。”叶晓寒摇摇头,从包里掏出双⻥饼的盒子,打开来递过去,“你先垫垫吧。”雷雨瞪大眼,“吃的?”“嗯!”“就一个,一人一半吧。”“我吃过粽子了,你都吃了吧。”雷雨伸手要拿,抬眼撞上叶晓寒水样双眸,忽而变了主意,摊开双手笑道:“刚帮着郑大爷搬花盆,手脏。”叶晓寒微嗔着白他一眼,迟疑一下,还是托起双⻥饼递到他嘴边,雷雨侧着脸咬了一口,新鲜的米香在舌尖跳跃,“好吃吗?”雷雨点头,花香在晚⻛中迷旖,一点一点融化开,钻进鼻端,一直钻到心里,全是甜。钟楼上的大钟“当当”敲了数下,雷雨胡乱地抹抹嘴,“要迟到了,我走了!”叶晓寒低头摩挲着精致的小香囊,笑了。
直到很多年后,凌子航才告诉雷雨,双⻥饼中所承载着的祝福与期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管这句承诺最终会沉淀在相濡以沫的岁月中,亦或湮灭在劳燕分⻜的结局里,也总有人会记得最初的誓言,守候着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