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邀请我来,该不会只为了宣示一下主权吧?”
顾锦书的视线落在她的耳坠上,祖母绿的冷光映进眼底,让她想起母亲生前唯一一枚银戒指,早已在典当行蒙尘。
“为了让你看一眼爸爸。”唐念笙原本虚焦恍然的瞳孔霎时间集中起来,表情变得柔和,“看看他衰老的、终日蜷坐轮椅的样子。”
“想必你知道他双腿残疾,但他是为了你们母女。七年前我妈把潘阿姨去世的消息放给爸爸,想让他彻底死心。他悲伤过度,开车出去找你们,结果出了车祸。”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但爸爸没有怨恨任何人,即使失去了双腿……也许早就成为一个心死之人了,空有一副躯壳,对什么都不上心。”
顾锦书怔了一下,辨不清她话里的情绪。
如果硬要形容,那大概是一种带着旧铁锈的雨伞伞柄的味道,不同于柠檬的酸涩,字字只觉心里难熬得生疼,抑在喉咙,然后向下蔓延至左侧肋骨处。
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顾锦书,我讨厌你,是因为你夺走了忱澈。”
唐念笙抬起手腕,只觉得左胸竟有些抽痛,心跳频率与宴会厅圆舞曲彻底脱节。
“可我知道,他的心从来都没有在我身上过。所谓自欺欺人,说的不过是我罢了。”
顾锦书的后腰抵住檀木酒柜雕花,冰镇香槟的冷雾爬上脊椎。她看着唐念笙腕间的纱布被冷汗浸透,医用胶布边缘卷曲如枯萎的花瓣。
她竟隐隐有些疼。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傻到想自杀?”
“我不是想自杀!”
没站稳似的后退几步,唐念笙的指尖陡然掐住沙发扶手,祖母绿吊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水晶吊灯在她瞳孔里碎成星芒,睫毛膏晕开的弧度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墨迹。
“我是想惩罚自己的愚蠢沉溺,割断我们的情谊,割掉我对他最后一丝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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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
唐念笙第一次在酒吧喝得烂醉,两天两夜没合眼,脑子里昏昏沉沉,感觉再走多几步都要睡过去。
但是她感觉很轻松——原来叛逆地为自己活一次是这么痛快!
初春的湖水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她踉跄着跌坐在长椅上,高脚杯残存的威士忌在胃里灼烧。
又降温了,临近清明降雨频繁。寒冷的裹挟着冰碴子似的的夜风从湖心卷来,像无数把淬毒的银针钻进她大衣的缝隙。
唐念笙摸索着包里的美工刀,指尖触到某年圣诞节她从忱澈那里死缠烂打讨来的麂皮挂坠——那时忱澈说这是护身符,可现在却成了多余的装饰。
此刻湿冷的空气正顺着气管结成冰棱,每呼吸一次都像吞进碎玻璃,却不及心脏被记忆反复穿刺的痛楚。
她嗤笑出声,把挂坠抛向湖面。远处流浪猫的呜咽被风声绞碎,化作她指间美工刀弹出的咔嗒声,刀片在月光下划出银弧。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爵士乐,像极了小时候她练琴时永远弹不完的即兴曲。
“忱澈,既然你那么狠心,我也要狠一点。让自己痛吧,痛完,我就不会再喜欢你了。”
湖面炸开一尾红鲤,涟漪撞碎倒映着酒吧霓虹的波光。风卷着去年秋天的枯叶扑在她渗血的腕间,腐烂的叶脉与新鲜的血痕在月光下交织成诡异的图腾。
她恍惚看见十四岁那年,带着母亲送的生日礼物蹦蹦跳跳地去找忱澈。
“阿澈,这是我妈妈的买的围巾,你替我戴上吧!”
“就这一次嘛~”
无论说什么对方都冷漠拒绝,唐念笙就去找母亲替她说话。
“小澈,念笙这么希望你为她围围巾,看在她生日的份,还有我的面子上……”
忱澈只好答应了。
那时围在她颈间的围巾,此刻却变成绞刑架上勒紧的绳索。
后颈炸起的汗毛不是因为寒风,而是梧桐树后陡然爆发的枝叶折断的脆响。
藏在树后面的青年看她拿着刀,意识到不对劲,跑过来想阻止她却为时已晚。
“念笙!念笙!”
“别碰我!”
她挣扎着甩开那双温暖的手,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怔住。
林安烁深灰色大衣沾着夜露,镜片上凝结了雾气——那是呼吸在寒夜里凝成的冰晶,还是转瞬即逝的泪光?
“你为什么在这里?”
少年脱下外套裹住她发抖的身体,用颤抖的指尖按住她伤口。
“别说了,我带你去医院!”
“你跟踪我是不是!?你放开——”
喉间涌上的铁锈味截断质问,她看见对方骤然紧缩的瞳孔,像深夜海面上炸开的照明弹。
唐念笙的指甲深深掐进他泛青的腕骨,怎么推都推不开他。
“我现在带你去医院!”
林安烁打横抱起她,大衣下摆扫过长椅上凝结的血冰晶。他下颚线绷紧如手术刀,却放任她染血的指尖在喉结处留下抓痕。
混沌吞没意识的刹那,她感觉自己被抱进车里,温暖的体温混着雪松香把自己完完整整地包围了起来。
像被爱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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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小时观察期。不过没什么大事,病人睡眠不足加上大量饮酒才导致昏睡,家属不用担心。”
“那就好,谢谢医生。”
“谢谢你啊孩子。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家,如果不是你的话,我都不知道念笙会出什么事……”
“没事的阿姨,我就是路过想上去打个招呼来着。”
是谁在说话?
消毒水的气味裹着记忆碎片涌入鼻腔时,唐念笙听见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节奏。再转眼时,母亲和林安烁围在她身边。
“孩子,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这样做?”
母亲攥着的佛珠突然砸在床头柜上。唐念笙余光瞥见旁边的花瓶上插着粉色郁金香——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为什么要学那些堕落的丫头!”
监护仪规律的电子音里,唐念笙凝视着输液管折射的冷光。腕间缝合线像条蜈蚣啃噬着皮肤,这正是她想要的——昨夜当刀锋切开皮肉时,她分明感受到某种淤塞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妈,我在蜕皮。”她转动缠着纱布的手腕,满意地看到血渍从棉纱里渗出,“就像小时候被开水烫伤那次。”
“但我不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关澜芷抹着眼泪递来温水,杯壁映出青年发红的耳尖。唐念笙忽然想起开学以来每天的清晨,总有人将还带着露水的郁金香放在她桌面上。
那时她虽好奇,但因为重心放在忱澈身上,并未因此上心。现在想来……
“妈,你出去一下,我想跟安烁说点事。”
关澜芷出去了。一夜没合眼守在床边的林安烁此刻嘴唇苍白,脸色有些发黄。
“坐。”
林安烁像听话的小狗狗一样乖乖坐下,双手交叠似乎很局促。
输液架投下的阴影横亘在他们之间。少年看见唐念笙病号服袖口下露出的纱布边缘,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涩。
“念笙……我……”
“解释一下为什么昨天晚上你在?”
他瞬间窘迫起来,“我……我那段时间看你去了两次酒吧,担心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危险,所以跟着你。看到你到家了我才放心……”
消毒车推过瓷砖地面的轱辘声碾碎了他的尾音。
穿堂风裹挟着楼下车棚里未干的雨伞气息,掀起桌上病历本的边角。林安烁突然抓住那页翻飞的纸张,像抓住某种无处安放的慌乱。
“我我我我我不是变态!我没有那种心思!你相信我!”
唐念笙望向窗外。住院部楼下的樱花树过早地开了,她伸手接住飘过来的两片淡粉花瓣,还有些小小的柳絮。
“昨夜下过雨了?”
“下了一点小雨,现在出太阳了。”
“雨过天晴。”
转回视线时,唐念笙看到他内侧口袋里露出的半截彩虹棒棒糖包装纸。
女孩牵动嘴角,“你的好意,我知道的。谢谢你。”
少年的眼眸一下明亮了起来。
“念笙……”
轮椅碾过窗外水洼的声响混着他清朗的声线传来。
“无论为了谁,或者因为什么,都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好吗?”
唐念笙忽然闻到风里飘来矛盾又温柔的气息——消毒液刺鼻的味道中,混着他袖口沾染的樱花香,食堂飘来的萝卜排骨汤蒸汽裹着三月末第一场春雨的清冽。
她望着少年发梢沾到的柳絮,那团绒毛正被窗外漏进来的阳光镀成金色,随着他郑重其事的呼吸轻轻颤动。
几秒寂静里,树在风中轻轻摇晃。斑驳树影掠过唐念笙苍白的脸,将眼尾那抹潮湿映得宛如初融的春雪。
“好。”
林安烁难藏心事,咧着个大白牙傻笑。他从口袋掏出那枚彩虹棒棒糖,糖纸在指间发出细碎的哗啦声:“今早帮一位老奶奶打热水,她给我的。”
“她说……说吃了糖,伤口就不痛了。”
“这是你说的吧。”
“嘿嘿……”
远处不知哪个病房的收音机在放老歌,邓丽君甜美的嗓音混着点滴架细微的滴答声,在飘着柳絮的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唐念笙伸手接住那颗糖时,发现糖纸映着窗外的云,像把三月的春阴都折进了这方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