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拐角处,顾锦书目送陈志安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的红色标记刺得眼睛发疼,哥哥的名字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她深吸一口气,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混着窗外飘来的花香,莫名让人鼻酸。
推开病房门时,护士刚换完吊瓶。
忱澈靠在床头,暖黄的床头灯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见她进来,他微微勾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双本就墨黑的眸子此刻更是像蒙了层雾,深不见底的疲惫从眼底漫上来。
他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
“回来了。”
顾锦书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她快步走到床边,指尖触到被角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以后别这么傻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话刚出口就变了调,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
“傻子。”
忱澈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他拇指轻轻蹭过对方手腕的红绳,语气温柔得不像话,“别担心,我很好的,轻微骨折而已。”
“可是你还得住两天院。”顾锦书固执地按住他想掀被子的手,目光落在他打着石膏的右腿上,“医生说你这个腿……”
忱澈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手背上的针头已经拔了,吊针留下的淤青像一朵枯萎的花。
他缓缓握拳又松开,出声打断她:“锦书。”
“嗯?”顾锦书下意识应道。
见忱澈只叫了自己一声后又沉默地盯着自己,漆黑的眼瞳像两口深井,她又问:“怎么了?”
“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
顾锦书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忱澈的眼底沉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深夜的森林最深处,连月光都透不进去的黑暗。
那里万籁俱寂,没有一丝生机。
.
时间被拉成细丝。几秒,几分钟,或许是一个世纪。直到忱澈突然向她伸出手,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他说。
“带我回家。”
“医生说……”
“带我回家。”
声音越来越小,他像在自言自语,“不过我好像没有家了……”
顾锦书恍惚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是那个在篮球场意气风发的夺冠少年,是那个跳车去火灾现场寻找她的疯子,还是眼前这个眼底藏着无尽黑夜的陌生人?
可她依然握住了那只手。
“不会的,你不会没有。”
顾锦书轻轻道。
“带你回家。”
窗外,有一辆救护车的警笛声渐渐远去。顾锦书扶着他站起来时,忱澈的重量大半压在她肩上。他们像两个伤痕累累的战士,互相搀扶着走向硝烟散尽的战场。
走廊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糅合成一体,分不清是谁在支撑着谁。
护士站的电子钟显示23:30,顾锦书摸出手机,在哥哥最新一条“马上回电话”的短信下,缓缓打出:「再过一个小时。」
她收起手机,更紧地握住了忱澈的手。他的体温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比任何誓言都真实。
.
北巷贯中路 232号。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玄关格外清晰。顾锦书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暖黄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狭小的玄关。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少年跨过门槛,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忱澈的石膏腿蹭到门框,发出一声闷响,顾锦书立刻紧张地抬头,却只看到他抿紧的唇角。
“你先去洗个澡吧。”
简单收拾一下后,她松开搀扶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自己可以吧?”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灰尘味,混着医院带回来的消毒水气息。
“嗯。”忱澈靠在墙边,勾起嘴角,“难不成你还要帮我洗?”
顾锦书的脸一瞬间烧了起来。她慌乱地别开视线,“不是不是,你去吧……”
忱澈低低地笑了声,拄着拐杖往浴室走。石膏摩擦地板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顾锦书望着他的背影,这才注意到他后颈处有一道细小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那是跳车时留下的。
浴室门关上,热水器开始发出声响。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烫得吓人。
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小说,顾锦书刚抚平卷起的页角,就听见浴室里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忱澈的抽气声。
“忱澈?”她几乎是冲到浴室门前,手指悬在半空,“你没事吧?”
水声依旧,蒸腾的热气在门缝处凝结成水珠。几秒钟的寂静后,传来他略带沙哑的回应:“没事。”
顾锦书慢慢放下手,指尖触到门板上潮湿的雾气。霎时间,她意识到,这个夜晚还很长,长得足够让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随着浴室的水汽一起,悄无声息地蒸发在空气里。
过了二十分钟,浴室里好久都没了动静。
顾锦书内心有些不安,靠近问:“阿澈?”
没有得到回应。她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
还是没有声音。
她敲了敲门,拧开把手,发现没有锁。
“我进来咯?”
门开了,一开始只是一条缝,接着又宽了一些。忱澈背对着她,只穿了一条黑色长裤,上半身裸露,还有水珠没擦干,皮肤白皙,肌肉线条明显。顾锦书傻了,觉得自己莽撞,本能地闭上眼睛。
世界一片黑暗。
她听见砰的一声,是塑料破碎的声音,于是她睁开眼睛,吹风机从忱澈手里掉落在地上,在裸露的地板上弹了一下。
顾锦书看着眉目清冷的少年。这时,忱澈将顾锦书拉到身边,搂住了她。
对方身上的湿气渗进她的衣服,顾锦书感觉到水珠从忱澈的头发上滴落至她的肩膀。
她不知道忱澈为什么哭,但她也跟着落泪了。
.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顾锦书将拐杖轻轻靠在床边最容易够到的位置,金属拐杖与木质床头相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又检查了一遍床头的水杯和止痛药,玻璃杯折射着月光,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悦风的事明天我再处理。你先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好。”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刚打开门的顾锦书停下脚步,顿了一会儿后,回过头直面忱澈。几秒钟的沉默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敲击。
“你还回来吗?”
忱澈猛地抬头,黯淡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诧。未等他开口,顾锦书已经扯出一个笑容:“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忱澈几乎快听不见。
“这里没有你留恋的。”
窗外的树影摇晃,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忱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几点了?”
“快一点了。”
“回去吧,路上小心。”他移开视线,“林昭已经在楼下等你了,我让他送你回去。”
“我明天放学过来陪你去医院换药。”
“好。”
门关上的时候,忱澈不知为何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攥住被子,指节泛白。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映出他扭曲的倒影——那个总是游刃有余的自己,此刻眼中盛满从未有过的恐惧。
不是对危险的恐惧,而是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她拖入了这片黑暗。
楼下的引擎声渐渐远去。
当你经历过很多离别之后,你能很轻易地在空气中嗅出告别的味道。
忱澈关掉台灯,漆黑的房间里传来小小的小小的一声叹息,像是认命,又像是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倔强地不肯向命运投降。
他摸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两个小时前一条未知号码「000000」发来的信息:「这局,你输了。」
三个字像诅咒般刺痛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