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蕊骑着马，朝西突厥大本营的方向一直奔跑。烧灼的日光在地平线上明晃晃地照耀着。她心乱如麻，五味杂陈，被各种想法淹没了思绪。王衡为什么要放她，为什么不杀她，静枫为什么要劝王衡别杀她，一连串的问题没来由地被她抛出去，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她失败了吗？也许。

　　但她可能成功了。她不是一直希望回到这里来吗？这里的山坡、草地、牛羊、马群，她都无比熟悉，感觉无比亲切。这里的人们，沧桑、干练、夹杂着原始的野性，让她像是重新投入故人们温暖的怀抱。而且这里还有她的贺鲁。贺鲁不会像王衡那么伪善。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将他想象成一头雪豹，勇猛、坚定、虎虎生威。贺鲁没有像徐姐那样的原配碍眼，也没有像静枫那样的妾室纠缠。贺鲁完全没有任何感情包袱。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她真心守候吗？

　　可是她也有隐约的担心。因为贺鲁虽然一直非常信任她，这次又是被她所救，可是她毕竟做过王衡的女人，与王少卿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贺鲁还能像从前那样对她吗？

　　她觉得问题还是不大的。因为草原的男人原本就有娶自己父亲或兄弟女人的习惯。这里女人少，男人为了生活和繁衍，不像定居在中原和江南的汉族人那样在乎三从四德，人伦道理。相反，他们接纳家族中其他男人的女人，是满足实际需要的一种非常好的策略。

　　所以她相信，贺鲁不会在乎。

　　然而，她心里仍然像压这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她想起王衡举起玄通宝剑又慢慢放下时的神情。

　　他是心里有一些大道理的人，万事敌不过他自己的道理。他觉得家国大事重要，那就比天大比地宽，就能涵盖一切，就要为此倾尽全力。她既为贺鲁的亲信，大唐的敌人，那么他就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处死她。

　　可是，最终他还是放了她。其实如果他不对外公布她的死因，取她的性命也没什么，也不会妨碍到他的名声或是清誉。

　　那他又是为何非要将她放走的呢？

　　惜蕊心里特别不好受。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王衡放下也就放下了。从重视到放下，不过一瞬间。但却给惜蕊留下一个印象，就是终究他心中还是有她。

　　静枫虽然与王衡赌气，但并没有离开他身边。她服侍王衡睡下，自己则睁着眼难以入眠。她心想：少卿将军心里，谁都放得下。什么惜蕊，什么李静枫，只不过是一些次要的东西。他心里只有他那一套家国天下，或者礼法规矩。他和惜蕊互相欺骗，最终两不相欠，这倒没什么可讲的。但我日后跟着他回去，面对婆婆，面对徐氏，他又要拉大旗做虎皮，让我三从四德。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她就觉得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王衡也很难入睡，因为他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他放走惜蕊，并不一定是因为于心不忍。惜蕊隐藏在他身边做西突厥的线人，妄图欺骗他，在他眼里就等于是罪不可赦。一切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和人，他都不会出于情分而放过。更何况，他方才也与静枫说明，惜蕊对他都不是真心，他又有什么必要对这个女人付出真情呢？一切的确都是假的。惜蕊对他不是真的，他对惜蕊也不可能是真心一片。

　　然而，正如静枫所言，在情理上，他又不能狠心直接杀掉惜蕊。杀自己枕边的女人，这件事情会构成争议。所以，他完全是出于道理，才不得不放走惜蕊。

　　可是，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惜蕊在这之前，已经消失好几天，不可能没有任何人注意过这件事情。如果有人怀疑，那毕竟对王衡自己而言还是说不清。

　　静枫在他身边睡下，是为了能照顾他的起居，并不一定是出于对他的依恋。所以，静枫也心事重重，辗转反侧，很难进入梦乡。

　　王衡干脆坐起来，心想，实在不行，就只能对众人说，惜蕊被他派出去打探黑突厥那边的军情，遭遇偷袭，为刀剑所伤，不幸身亡，又被西突厥人掳去尸首。

　　可是这也需要一些当事人来佐证才能让人信服啊！比如一些官兵。

　　那该如何是好呢？

　　他拿起玄通宝剑，默默地在心里说：宝剑啊宝剑，你可有什么良策，能帮我遮掩过去？

　　这时，静枫被王衡的声响搞得也没法再装睡，便起身对他说：“将军，你醒了？为何还不睡觉？你应该多休息。”

　　王衡说：“我睡不着。惜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怕众位将军会怀疑。”

　　静枫说：“确实该想个办法，否则很难遮掩过去......”

　　这时，绿度母的身形出现，还是悬在半空中，发出幽绿的光，盘腿的姿态，双手合十。

　　王衡见玄通宝剑又显灵了，便问：“绿度母菩萨，请问我该如何才能让人相信惜蕊真的死了呢？”

　　绿度母说：“只要我变化成几个士兵，证明惜蕊的确是死了便可。”

　　王衡说：“那太好了，多谢菩萨助帮我分忧。”

　　绿度母说：“这件事就交给我和貔貅来办吧。”

　　貔貅随即出现，趴在王衡的窗下，身影虽然硕大，却一副老实听话的样子。

　　绿度母将合十的手分开，向貔貅一指。一道锐利的光芒射向貔貅，貔貅瞬间变为三个唐朝步兵。

　　王衡一看大喜，这件麻烦事可以迎刃而解了。

　　第二日，三个步兵向王衡禀报，正如王衡设想的那样，说是惜蕊在西突厥的阵地上遭遇袭击，不幸身亡，尸首也被西突厥掳走。

　　众人不胜唏嘘。因为此次战役，除王衡自己，只有齐天磊一人曾受过伤，还没有出现将领战死的情况。而惜蕊是王衡带来的家眷，也是皇帝皇后亲封的将军，却死于非命，不能凯旋而归。他们自然是对王衡抱有很大的同情。这毕竟是王衡新娶不久的爱妾，不但貌美如花，而且还有一身好武功，能征善战。如今这么年轻，却为国捐躯。不但惜蕊本身令人可悲可叹，就连王衡都颇让大家感觉十分同情。

　　本来坞堡堡主们因为阿史那贺鲁逃走，心中还十分不平，但一见王衡自己的爱妾都阵亡了，他们再说不出什么怨言。

　　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可是王衡却很难把握这样的场景。因为他既不能过度悲伤，又不能一点悲伤也表现不出。这都是令人怀疑的。当初太宗因长孙皇后早薨，而长孙无忌又是他身边的第一大功臣，他当着大臣的面落泪，也是为了表示对长孙无忌的重视，表明自己不是无情无义之徒，不会对枕边的正妻都毫不在意。

　　所以，王衡只能当着大家的面流下眼泪。

　　他实在是没办法。

　　可是这么一来，静枫对他的印象就又出现偏差。静枫是怀疑过惜蕊，但其中也不是没有任何妒忌的成分。可是她真的从未想到王衡早就知道惜蕊是密探，因为王衡的戏演得可以说是以假乱真。在好几年的时光里，他忍着不揭穿惜蕊，不发作，对静枫冷言冷语了多少次？恐怕惜蕊自己都数不清。正是因为王衡的刻意隐瞒，才让静枫越来越着急，惜蕊看在眼里，反而越来越真实。惜蕊对王衡逐渐不忍，下不了手。而静枫完全成为此事的活靶子。如果王衡真如他自己所说，是爱静枫的，又怎么会让静枫背锅背到最后一刻？

　　静枫心想：将军，你辜负我当初一心一意嫁给你做妾。你如此处心积虑，很难让我相信你对谁会有真情。今日我第一次看你流泪，还是假的。试问我怎么接受你？你觉得我守不住你的秘密，就一直瞒着我，冷言冷语地对我。你总是以你自己的想法为转移，随意编排我的生活。若不是为了云昭，我无论如何也忍受不到今天。

　　这日，王衡正与程咬金、张弘义以及其他将军在庭州府府衙议事，辰锟进入室内禀报，朝廷圣旨到。说着单膝跪地呈上一封信。王衡示意让程咬金先看。他说：“请老将军领旨查看。”

　　程咬金却推辞，说：“现在是你掌权，还是你先看。”

　　王衡便接过朝廷的书函，打开一看，抬头，眼里有些迷惑。众人不知为何，法图麦问他：“王副总管，你们大唐朝廷有什么指示么？”

　　王衡说：“圣旨上说，让守军即刻准备班师回朝。”

　　大家都觉奇怪。因为阿史那思摩虽然是抓住了，但阿史那贺鲁还尚未擒拿，朝廷这么急着让程咬金和王衡回去，是什么意思呢？

　　但既然是朝廷的意思，王衡也只得回去。他说：“回去也好，休整一段时间。日后再来降服阿史那贺鲁。法图麦将军也可以归回纥国整顿军马，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了。”

　　静枫听说要回去，心神不宁，出来在庭州府城内转悠。她来到一处跑马场，远远地却看见李淳风在那里似乎歇斯底里地正与自己对打，口中还念念有词。她忍不住摇摇头。师兄从前不是这样的。自从跟他们来到西域，被貔貅用毒气所伤之后，就变得有些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