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蔻蔻如常上班,与张天莉如常形同陌路。
新部门是个是非窝,人人有九窍玲珑心、铁齿钢牙嘴,接待客诉,容忍各种刁钻顾客,将各种委屈不忿憋在心里。闲暇时,只有互相揶揄贬损、传递同事家长里短是是非非聊以自娱。
在这里唯一的好处是度日如年,不出一月,便可华发早生,不负与宇廷的白首之约。
蔻蔻待得十分气闷,终于明白何以第一天报到,天莉要自证清白——“不是我。”
应该不是张天莉背后搞鬼,二人各走各路,无冤无仇,蔻蔻甚至还在危急时帮过她,她无非就是巴不得薛蔻蔻流放南极,发配到不毛之地,离公司总部远远的。何况,调动人力,她还没那个能量。
蔻蔻只需一深想,很容易就联想到另一个人,只是,一则没有什么证据,二则不想挑起宇廷家里不快,是以一直压在心里,只当是个正常调动好了。
总部到住处没有直达车,宇廷下了班再来接,一则要避嫌,二则这样一来,蔻蔻只会在公司等待更久。通勤交通辛苦,加上上班日日面对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蔻蔻很快消瘦。
只有书法班上,面对一班孩子,令蔻蔻放松愉快。
春节一过,天光一日长似一日,万物惊蛰后,草木生发,蔻蔻只觉身轻体健,虽然消瘦,却生机勃发,上课时精神奕奕,妙语如珠。小小课堂时时爆发欢笑,春意盎然,仿佛世外桃源,蔻蔻逃遁进去,不思归矣。
除去工作一项,和宇廷趁春光正好,出海捕鱼、到湾区潜水、上山露营、逛街采购,或是窝在蔻蔻的小居,做做饭,听音乐,打游戏。一日比一日亲密,一日比一日默契。
转瞬到暮春时节,海洲在正午时分气温已经灼热,蔻蔻又被调往宣传部,日日跑广告公司、报社与电视台、印刷厂。往往晒到汗流浃背,为一幅样稿,与美工说到口舌生烟。
夏天刚到,又调往工程部,和一班水工电工打交道,跟夜班新柜台装修,举着图纸看板材和立柜上墙,兼被一帮工人调笑。
蔻蔻苦不堪言。心底大致已经明白是何人安排,只咬紧牙不说。
和宇廷感情甚笃,双宿双飞,其他都不重要。
偶尔夜深难寐时,蔻蔻也会叹息,深深惧怕这已融进骨血的亲密,他日必须打断骨头、撕离血肉,硬生生分离成血肉模糊的两具躯体,又该如何痛楚难当,又该如何撕剥得清楚?想到这里,蔻蔻只觉四肢百骸都刺痛起来,无法深想。
原谅我的自私,薛蔻蔻魂飞天外尚有可能无知无识,郑宇廷却难逃生离死别之痛。——隐瞒真相,蔻蔻有歉疚,但让她此刻放下宇廷,她做不到。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可听过?”蔻蔻偶尔会突然问宇廷。
“大致说,一切事情,不过是虚幻。”
“对,都不需太过执着,宇廷,不要太执着。”
有时她又会问:“宇廷,你会不会忘记我?请千万记得我。”
宇廷认为她不过是热恋中敏感女孩的小感伤,总是笑着把她的“傻话”闷在怀里。
直至这天傍晚。
宇廷下了班,照样去书法班等蔻蔻。这天周一,新课要开始,蔻蔻昨晚备课至深夜,班里几个孩子水平优于其他,蔻蔻计划因材施教,另准备内容开小灶。
从后门溜进教室,找个位子坐下,宇廷才发现讲台上的不是蔻蔻。
一位身材略发福的中年女老师,正背对着孩子们写板书。
后排的谢小南往日最调皮,此刻坐得端端正正,回头看见是宇廷,一脸苦相,指指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宇廷忙起身走过去,走到门口,听到声音。
“我也无奈,不知为什么,校董突然电话通知我换人。”
“我也可以教其他时间。”是蔻蔻声音。
“与时间无关。”沉吟数秒,老校长说:“小薛老师,你可明白?”
这小薛老师,不知怎么得罪了校董,校董命令他立时与她解约,不可换课、不可换日期,并不惜赔偿。
“那么,我收拾一下。”蔻蔻终于说。
老校长立刻松一口气,“自然,自然。”
“还有谢小南与吴桐桐,请转告新老师,需加意培养。”
“知道知道。”
蔻蔻起身出门,正对上还在外偷听的宇廷。她冲宇廷挤出个惨笑,“走吧,陪我收拾东西。”
晚上辛宁也过来,带卤味和啤酒,请宇廷和蔻蔻小酌。
蔻蔻自大袋子中陆续掏出文具、镇纸和其他零碎,皆是学校办公室中私人杂物,摸到一颗玻璃弹珠,是班中小友奉上的至宝,蔻蔻莞尔,继而落泪。
“蔻蔻,对不起,令你受苦。”宇廷不想隐瞒,名媛淑娴的小叔子是那间校董之一,宇廷也是近日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不难明白何人所为。
“不过是想我离开海洲,其实,又何必。”蔻蔻抹去眼泪。
辛宁一语不发,只盯着宇廷,握紧了拳头。
斯人实在有负所托。
蔻蔻看在眼里,走过去拉起辛宁,“来,帮我把这幅字挂起来。”
自袋子中掏出一副卷轴,蔻蔻展开来,是一首诗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是蔻蔻手迹,不知为什么,辛宁看了,只觉心头一凛。
“蔻蔻,跟我回家见父母,我意已决,他们再这样欺负你,我将和郑家脱离关系!”
“宇廷你早该如此!”辛宁附和。
“你和宇廷,还似孩子。”蔻蔻微笑,后退一步,欣赏墙上挂好的字。
“蔻蔻,你仿似一夜长大。”辛宁望着蔻蔻,不禁恍惚。
可不,一夜,风露立中宵的一夜。
第二天,薛蔻蔻往黑蚂蚁户外用品公司辞职。
当日即获准,办妥离职手续,不过数小时,已是自由身。
这样轻松容易,蔻蔻当然知道为什么,不过,已不在意。
不过是想我离开,何苦被零打碎敲地折磨,反正,我已时日无多。
天莉不知从何处知道了,立刻追下楼,拉住正要出门的蔻蔻,三两下,将腕上的表摘下来套在她手上。
“戴着!德国货,不很贵,但是好用。”她压着蔻蔻手不许她摘下来。
“我自己买的。”她补充一句。
蔻蔻感动,原来盛气凌人的美人也有心。
“多亲近家人,远离孽缘。”终于还是忍不住劝一句。
“我没有家人。”她突然低头,“天明他,他对我很好。不是故意骗我,只是性格如此,他想要的太多……”
天莉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向薛蔻蔻解释,这不是她的作风。甩甩头,推一把蔻蔻:“快走吧,再不想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