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七月流火，日头正盛，街上几乎无人行走。

　　丹房里，我对着自己大腿掐下去，强撑着不打瞌睡。

　　“药师，外面有位男客，自称姓谢，与您是故友。”学徒小心地看着我道。

　　自从前次我被打，学徒们看我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份避之不及的小心。我当然非常理解他们怕引火烧身，但又觉得委屈，此时一听是谢琛，心里的那股恶气便又窜了上来。“好，我马上就去见他。”

　　谢琛比从前又高了些，虽说当了官，依旧是修竹挺拔，没有变成脑满肠肥的模样。他看见我的瞬间眼睛一亮，笑容浮现，只是眉宇间的阴郁深深，似乎要喝下孟婆汤才能忘记今生的烦恼。“夭夭，我，我还以为……”

　　满腹怨气被他眼睛里闪烁的水光给扑灭，心下黯然，我故意越过逃离幽州时吃的苦头不提，假装兴高采烈道：“我挺好的，圣人把天一阁也还给顾家了，幽州的事情倒让我因祸得福了。”

　　谢琛含笑点头，踌躇片刻道：“对不起，上官嘉是个粗鄙之人，让你吃苦了。”

　　我相信他的歉意真心实意，努力抬高嘴角，道：“你别放心上，我收了她和侯涓儿的礼，两清了。”

　　谢琛道：“夭夭，你过去不是这么和我说话的……你与我，见外了。”落寞与悲伤如阴云笼罩了他的眼睛。

　　过去，说的是顾家被灭族之前那段童年时光，那时候谢家兄弟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侯涓儿是我的手帕交。时过境迁，竹马早就另娶她人，手帕交也莫名成了仇人。我看着还在伤心的谢琛，知道他还在怀念过去那段时光。我也不好过，却找不到话劝解，想了又想，道：“恭喜！听说你现在是有子有女，做父亲的人了，恭喜啊！”我已经二十了，还没嫁人，估计是嫁不掉了。

　　不料，谢琛不见半点喜色，“夭夭，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伤心更甚，还有着愤怒。

　　我吓到不敢喘大气，再不敢说话。好在过了一会，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笑道：“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肯定高兴！”

　　一见就高兴？阿娘、舅舅、表姐、阿铮……算了吧，看见阿铮只能更伤心。我兴趣全无，问：“谁？”

　　谢琛神秘笑道：“这里不方便说话，见了你就知道。”说完，拖着我就走。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在我已经很不耐烦的时候终于停下。

　　我站在车下，看了看眼前的旧院落，断壁残垣、野草丛生，荒凉得很，问道：“城南？”

　　谢琛道：“嗯，传说这里有鬼，寻常人没胆子过来”

　　毛骨悚然！我就是寻常人呀，没胆子的那种。我紧张地跟在谢琛身后，一起走进院子里破败的屋子。

　　屋子里很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椅子上坐了个瞎了一只眼的男子。男子身穿常见的蓝色布衣，幽暗中看不出年纪。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倏然起身，似乎激动到无法自持，然后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口中唤道：“夭夭——”

　　他？不对，声音不对，我震惊地看着向我靠近的男子。这原本应该是个身形优美的青年，但坏掉的一条腿让他无法站直，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维持力所能及的步态。尽管是个独眼残废，但他眉宇间是我熟悉的温良，那只仅存的眼睛里贮满泪水，有重逢的喜悦、历经劫难的悲伤、劫后余生的庆幸……真的是你！我张了张嘴，艰难吐出那个让我愧疚的名字：“金，金——戈，是金戈吗？”

　　“夭夭！”金戈嘶哑叫道，泪水随之滚滚落下。

　　我抱住他嚎啕大哭。那日在幽州，要不是我拖累他，他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金戈比我年长，他八岁开始跟着阿铮，每日随他读书习武，从不间断。我认识金戈的时候，他已是翩翩少年，后来又渐渐成为文武双全、气质优雅的青年。除了出身，他比上官益之流的贵族不知强了多少倍！可是他现在没有了好听的声音，没有了矫健身姿，怕是昔日的武功也难以施展。越想心里越痛，我失控地哭个没完。

　　金戈拍拍我的肩，“夭夭，别哭啦。”

　　我忽然想起谢琛，急忙抬头找他，“谢琛，谢琛？”

　　金戈抹泪笑道：“你哭得太凶，他早就被吓走啦！”

　　顾不上被取笑，何况能被自己愧对的人取笑是见值得庆幸的事。我问道：“哥哥和谢琛是怎么回事？”

　　金戈道：“他救了我！”

　　我大吃一惊，心里闪过无数疑问。

　　金戈道：“那日在幽州附近，七郎君和梁毅带着你先走，我断后，等来的正是谢二郎君和李杰的一名手下。我一人难敌他们十余人，何况谢琛原本就武艺出众。好在他也有心拖延，加上你在我刀上涂抹的毒药，一时间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我不禁再次失声痛哭，指着他的眼睛和腿脚道：“为了拖延，所以你就被砍成这个样子？”

　　金戈轻轻摇头，恨声道：“眼睛是被抓住后，李奋打瞎的，要不是谢二郎君用一具死尸换下我，我早就死在他手下了！士可杀不可辱，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我隐约猜到当时的凶险和金戈受过的的种种折辱，“那个叫李奋的是李杰的随从？李杰不是全家都被问斩了么？”

　　金戈愤恨道：“夭夭，这世道越来越黑！李杰是被灭族，但他神通广大，长子带着长孙逃脱，那个随从也不知所踪。”

　　我想到小舅舅顾炎，别人也说他逃走了，可是这么多年音讯全无，谁知是真是假？

　　金戈问起我和阿铮，我把这几年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金戈叹道：“这世上除了你，七郎君再没把别的女子放在心上。可惜身份悬殊，就连我也听说王相有意把王宜家许配给七郎君。外面那些不知情的，只道是郎才女貌，但京都高门谁不知道王宜家是克死未婚夫的不吉之人。”

　　我大惊，“那可不行，咱们阿铮不能娶她！”

　　金戈意味深长道：“你这么想没错，但上官家不知多少人巴不得七郎君被克呢！”

　　“笃、笃、笃。”外面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有人道：“夭夭，咱们得在宵禁之前赶回去。”

　　我对金戈道：“谢二叫我了，我改日再来看你。当然，最好你能搬去和我同住，我也好请师父给你瞧瞧，能不能医治。”

　　金戈含笑点头，我不舍地离开这间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