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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沙洲红柳短淹留

残云纪史 流云飞梦 6172 2024-11-11 16:42

  正欲推门而入,一截干枯的树枝被无意踏进细软的沙尘里,发出细微而沉闷的碎裂声。听惯了一剑毙命时的闷然倒地声,这声音无端地令人不快。忽然,一支袖箭带着破门的沉闷声疾厉射出。闻残阳忙侧身闪避,袖箭嗖的一声飞去了,直直地钉在门前的一根枯木桩上,颤声嗡嗡。不容细想,又一箭从房内飞来,来势更为迅疾。闻残阳急撤长剑,一招“月点波心”将其磕飞,飞身直掠入室。

  只见一条黑影,噌地窜向屋顶。闻残阳正欲细思,忽听东厢屋内传出一阵嘤嘤啜泣。他一个箭步上前,欲探究竟,门帘一挑,人又急忙撤退出来。

  屋内床上,一女子正慌乱地抓被挡身,一边怯怯地靠向墙壁。黑影落荒而去,原来如此。

  “姑娘,休要惊慌,歹人已逃去了。”闻残阳说道。

  室内哭声渐止,一阵悉索声后,少女出现在了门前。抬眼看去,她已与先前判若两人。但见发髻轻挽,眸中含水,颊上飞红,柳眉不画仍细娥,唇未点绛还酡红。细雨梨花顺颊而下,跪谢道:“小女汀兰,多谢大侠搭救之恩。”

  “姑娘不必行此大礼,我也只是从此路过。敢问姑娘,何以只身到此?”

  姑娘泪眼婆娑,哽咽道:“小女随父从川蜀通化前来,欲往上郡横山寻亲,不料亲戚逃难投靠无着。又恐遭兵灾,便随流民从边塞逃难于此。可怜爹爹上午时分被一贼人……砍落马下……遭逢大难,小女痛晕在地,不知怎地醒来已在这里。适才正欲离身,又遭一贼人闯入……”

  江湖上的打杀纷争,无止无休。纵是青丝也被熬成白发,纵是豪情万丈亦会万念俱灰。所以,闻残阳在沙漠一呆多年。独守小屋,心想佳人,朝对黄沙,晚看夕阳,全然不顾这日子是快意还是无趣。一个人简简单单地活着是生活,有了他人的存在就有了江湖。人陷相思苦难聚,一入江湖多风雨。面前这事如何是好?不等闻残阳多想,又听那女子道:“汀兰再无去处,恳请大侠收留。汀兰愿做奴做婢……”

  打动你心的,并不是他人如何,而是自己的一颗心被柔软击中。

  当问及被何人袭击时,闻残阳不曾料到,面前柔弱的女子,眼里也能放出一道坚毅的光,“贼人的模样我记得一些。一处长苇子的地方杀出的贼人,头大多髯,手持弯刀,可怜爹爹就惨死在他刀下……方才那人身着青衣,因为蒙面,隐约记得左眼角似有一颗黑痣……”

  附近长苇子处只能是沙洲狐峪口,距此东南向五里。平常,过往行商会在那里取水歇足,也是蝎子时常“砍柴”之处。闻残阳决定前去一探,见屋后有几尾骆驼在卧,从中牵了两匹,便带着她向狐峪口赶去。

  太阳已出,金光万丈,黄沙熠熠。汀兰寻父心切,鞭笞驼尾。驼疼奔跑,直晃得脖下驼铃在空漠上叮当作响。见到苇丛飞絮轻扬,汀兰急切的东张西望,呜咽声起,“爹爹……”

  “救命,救……命……”苇丛里传出几声微弱的游丝。

  闻残阳提气运力,足点驼峰,一跃而起,一个“乘云踏浪”循声而去。沙地上,只见一人半没沙中,蓬头垢面,双眼微闭,嘴唇干裂,嗫嚅着发出微弱的气息。闻残阳只手将他从沙中拖出。只见他腹背中箭,暗红的血液早将沙粒凝结在背。此人正是沙匪蝎子王。

  “闻大侠救我!”

  汀兰骑驼已奔至近前,也认出了他。她从驼背上急切地跳下,怒目圆睁,“就是你这贼人害我爹爹惨死,我要杀了你!”

  “姑娘且慢,容我问明再杀不迟。”

  蝎子被汀兰来势一怔,吓得像一只大甲虫似的慌乱前爬。他认出了一个时辰前他打劫的这个女子。顷刻,他又停下来,仰起头困惑地看着闻残阳。疼痛让他的脸略显歪曲难看。

  “一个时辰前,我设伏砍柴,”他眼睛看向汀兰,“……方得手,不防背后暗藏黄雀……就在我昏迷倒地时,见到一蒙面青衫男子挟了那女子离开……”

  闻残阳明白了蝎子的疑惑,似乎也明白了一切。一人谋财害命,一人害命谋色。活着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为活着而不择手段却为人不齿。闻残阳与这姑娘在一起,还不是因为蝎子你?闻残阳惰于解释,答应了为她报仇,一言既出,划月无痕剑随即亮出指向蝎子。

  汀兰银牙吱咬有声,“闻大侠,杀了他,为我爹爹报仇。”

  与蝎子王相识又如何?君子重承诺,言必行、行必果。闻残阳长剑一挥,一剑迅疾刺出。“啊”的一声大叫后,蝎子王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汀兰怨恨渐消,回转身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着闻残阳。沉默惯了,闻残阳依旧是一副冷冷的面孔。秋风紧,一缕长发在风中凌乱,他默默地撤剑回鞘。

  金晃晃的沙子塑成大漠风光的美丽,也掩盖了太多的悲欢哀乐。沙漠美丽却无情,而无情才得以黄沙漫天,铺天盖地地增加。人若多情却未必处处情暖人心,花如云令人情愫流长,痛苦不也是潜滋暗长?他把蝎子掮上驼背,剑鞘一敲,让那识途的骆驼带他自回。疼得麻木的伤处再刺一剑,无关性命,蝎子醒来自然应该明白。毕竟相识一场,闻残阳终究不忍狠下心来。然此刻,汀兰的眼里已满是信赖。

  沙漠里消失的生命枚不胜数。苇子稀疏,汀兰努力想寻找到爹爹的身影在苇子间若隐若现。撩人长发的旷野之风同样撩起她的长裙。金黄的日光下,她那婀娜的身姿更加显眼。这让闻残阳想起了花如云,一样的风情与温婉,只是,云妹多了些飒爽之气。他懒得再多说一句话,更不会去劝她。风沙掩埋住一具无生命的尸体,宛如埋住一段朽木。再想从沙里挖出一段朽木,谈何容易?

  她去无去处,归家无计。塞北边陲时有兵灾,金人盘踞,恣肆横行,留下自是担忧。安全起见,闻残阳只得暂由她随其南下了。

  天气干燥。天空高远。看不见漫天的秋雨,那斜斜的雨丝,再也织不出一个缠绵悱恻的深秋梦。阳光穿过叶的脸颊,在苇叶上浮动摇摆,惹得或白或粉的苇絮也想飞。一头骆驼习惯性地仰起头,在沙地中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它还在这座沙漠之城里悠悠地晃动着脖子下的铃铛。叮铃叮铃的驼铃声,不知排遣着谁的寂寞。毛乌素沙地究竟有多大,闻残阳不知道,住了多年甚至都不曾想过。但只要向东南走不迷路,就一定能到上郡的朔方。

  胡杨号称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烂。红柳河附近,它们的身影已多被动物的尸骸取代。它们是毛乌素沙地的精魂,却未必有千年树龄。因为即使是这片沙地,以前也未必不是一片绿洲。战乱不息,人烟减少,一切皆有可能。因为一切皆有可能,你也就不会盯着胡杨看得目不能移,即使深秋时节的胡杨美艳惊人。自然,也不必惊讶沙漠上出现一位骑着骆驼的蓝衣少女,一个行为有些怪诞的少女。

  日近黄昏,她还撑着一柄黄色的桐油伞遮阳。说是为奴为婢,却是一直骑在骆驼上。闻残阳怀抱酒坛手持长剑,随后跟着。伤感也许逐渐扔给了身后的沙漠,她看到了走出沙地的希望。人活了过来便会笑,女孩天真烂漫的莞尔一笑。

  “残阳哥哥,你快点呀!”

  闻残阳冷冷地哼着,堂堂闻大侠转眼又成残阳哥哥了。萍水相逢,他本也不介意她是谁。独行客再也不是独行,既然不是独行,有伴相随也无不可。

  天南与天北,此处影婆娑。翠色折不尽,离情生更多。河漫滩上红柳居多,抱着那坛酒,闻残阳随意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到了红柳河,不足半天行程就能到达朔方。天色已晚,索性就在此歇脚。可是滩草上一坐下来,他又心生悔意。当年携手盈盈处,怎知今日离情苦?

  汀兰早已弃了骆驼,在河滩上四处采赏白的紫的或粉红色的柽柳的花穗。生逢乱世,能开心一下也是难得。自绍兴和议,东起淮水西至大散关一线为界,地分南北。南宋偏安江南,向金屈辱称臣纳币,且也与金对峙不下。宋宁宗新登大宝,日子也并不安宁。权相韩侂胄因“翼德之功”逐步上位,正如日中天。若说新帝苦,百姓自然更苦。即使在金人领域,从缺堞断阶的统万城以及横山等处,涌向沙地的流民也不曾少见。无疑是,越是荒芜的边陲之地,乱世苍生越发如白云刍狗。

  那坛“醉生梦死”被捂得温热,倘若她在,此时共饮最好。旧年红柳处,温存如酒酒温醇,难舍垂泪泪难尽。此时,真想撕了坛口封盖,来个一醉方休。有约不来,权且闲敲石子。今年她缘何不来,是秦君笑强留?他明知道留不住她的心……突然,十丈开外传来汀兰颤栗的惊叫。闻残阳顾不得多想,放下酒坛,飞身掠去。

  一棵花开烂漫的红柳树下,伏面躺着一个黑衣人,一把断剑被弃在一旁凸起的石头上。汀兰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伸手触探,那人体温尚存,只是已没了气息。红柳河或宽或细弯弯曲曲,像被风吹动的一条白布飘动在毛乌素沙地的边缘。就在河对岸几十丈开外,五六个装束一样的黑衣人围着一素衣少年缠斗正酣。

  将夜的林子,一切都失了正色。粉的紫的柽柳的花穗,几乎都成一样的黑。奄奄昏色,林静初定,满地流溢着静谧与神秘。脚步杂踏,传叫风声,以及生寒的铁器,此刻却缭乱了静冷的柽柳。隐身于近旁的一株柳后,闻残阳静观着这场以多欺少的厮杀。前后夹击、上下配合、快慢进攻与偷袭的,都在拼力地刺出交错缭乱的剑花,密织成一张无可逃遁的剑网,将少年困在中央。素衣少年孤零零的在这剑网的中心,左右挪移,腾跃飞身。剑网不依不饶,人移网移。缠斗久了,少年不免心急,心头的火光猛地升起,黄苍苍的像沙地落下的太阳,但也不能照着他走出一步两步远。但是,手中抖出的剑招却更迅猛有力,击打在对方的兵器上,闪闪烁烁地飞出几点光来,磕碰出铮铮的鸣声。这次没人出钱相请,闻残阳却不能见死不救,古道热肠顿起。只见几枚石子飞射,黑衣人惨叫连连,乱了阵脚。有人暗中相助,再无胜算之机,黑衣人唿哨一声仓惶散去。“算你们走运,小爷我今天姑且饶了你们。”少年挥臂拭汗,一边逞口舌之快,一副少年心性。片刻后,他双手作揖,不明方向地四下朗声答谢。

  汀兰递了水袋给他,自称少尘的少年也不客气,刚才力战费了体力,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红柳河水泛着白色的光泽,少年也不再拘礼,走到水边,鞠起大捧的水来洗脸。再看时,果然面容俊俏,清秀俊朗,素衣长剑,仪表不凡。少年姓李,名少尘,朔方人氏。

  本爱喝酒,“醉生梦死”却久抱未喝。汀兰曾在毛乌素沙地里问过为什么,闻残阳冷冷的不愿说话。这下好了,有人陪她言笑,他也不受其扰,保不准还有酒喝。果然,少年诚邀二人回城内家中安歇。

  林中寻出黑衣人仓皇逃跑时留下的马匹,三人翻身上马,嘚嘚地向朔方奔去。月色朦胧,几匹马儿飞驰,一簇簇的黑团被快速地甩在了身后。

  三更已过,朔方李家。李少尘送来了“珍珠红”酒与羊肉。一番吃喝后,闻残阳和衣而睡。醇醪易入醉人乡,劲酒难逢醒者尝。尝了也就不再是醒者,只睡到翌日日已三竿。

  不知何时,床边案几上放着一套崭新的青布长衣。青布长衫,沙漠里曾出现过青衣长衫客,闻残阳一时不悦。但看看身上旧衫久未换洗,他又勉强穿下。

  会客堂前坐着的中年人,四十开外,料必是少尘的爹。一番寒暄,入座安定。二人闲话,不表也罢。年轻人按捺不住,自去了院内玩耍。不一刻,有婢女回报,他二人骑马往波浪谷玩去了。

  离开会客大厅,闻残阳拿了坛“珍珠红”,在李家院内饮酒自赏。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不自觉的,他又成了一个人。此生,他最不喜欢的是孤独,可拥有最多的却偏偏是孤独。此刻,倘若与云妹游园共赏,此乐何极!

  枫叶相思染秋红,凉亭回廊过秋风。朔方逆旅暂淹留,一口清酒一口愁。

  将近午时,院内吵吵嚷嚷起来。少尘衣沾丹霞地貌红土灰,胳膊处被划破了一个细长的口子,鲜血洇染。汀兰扶着他,面色难看。少尘爹也闻讯赶来,眉头紧蹙,脸带关切与恼怒,急命人取药包扎。

  伤口为袖箭所致,所幸只是擦伤。红柳河少尘以一敌众,此番受伤,敌人武功自是不弱。

  汀兰胆寒还挂在脸上,低声道:“波浪谷正玩得兴起,却撞见了沙漠里的青衫人。我们躲在一垛土山后,还是被他瞧见。幸得少尘极力救护,拉我上马,这才勉强脱身。来人轻功极好,紧追不舍,眼见追赶不上就暗放冷箭,少尘他……”

  又是青衫客,他究竟什么来路?闻残阳暗想。少尘爹也凝神沉思,眉头攒得更紧。待包扎完毕,少尘爹意稍舒,开口道:“听闻闻大侠一套逐月追云剑法出神入化,鲜逢敌手,犬子不才,可否得大侠指点一二?”

  闻残阳转首看他,冷漠不语。划月无痕是为风卷残云而生,每一剑招皆是思她苦练而成。教他防身?岂不笑话!

  少尘爹不禁一声长叹,“长留朔方,怕是吾儿性命不保啊!”

  汀兰见闻残阳不语,也只是怔怔地看着少尘。少尘爹继续讲道:“两年前,少尘少不经事,冲撞了朔方旧部某营军曹赵无方赵大人。赵无方出身行伍,心性蛮横,对此耿耿于怀。事有凑巧,半年前,少尘再添祸端。时逢春季,春水涣涣,群雁归来。他玩性不改,不肯囿于家内。那日,骑马去红柳河一带玩耍,途中遇到一少女带家仆游玩,便结伴同游。途中有一丛花卉,花繁色丰,暗香浮动,姑娘见之笑语吟吟。少尘殷勤,摘花献人。姑娘正在把玩,忽然间花容失色,面部红肿,并嚷嚷着奇痒难耐……”

  荒郊野外,谁会在花上下毒?或者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留下残毒在花株上?

  “后来得知,此花名曰五色梅,叶与花俱有毒。中者会致皮肤红肿,奇痒无比,重则皮肉溃烂,其痛难忍。可怜众人无知,一时间乱了方寸。少尘带着姑娘去清洗,那姑娘又不慎滑倒伤了脚踝。等到与众家仆送回,偏巧是营军曹赵家女儿。赵大人勃然大怒,誓要取尘儿性命作偿,吓得他连滚带爬地逃回来。”

  “这事就不能解释清楚吗?”汀兰问。

  “哎,后来,我多次带了尘儿登门道歉,均被拒绝,那姑娘也不肯出来。听说她脸上红肿难消,半月有余方愈,加之脚上受伤,想必她把责任也怪在尘儿头上,恨极了他。再后来,尘儿的麻烦事就不断,真是令人忧心。”

  东风放花千树,柳河蛱蝶双飞。暗香盈袖光转,何故恨如笋生?人间世事果然错综复杂。有些事越解释越苍白,越苍白越就成了事。还是沙漠粗犷,要么把酒言欢,要么刀剑相向。快意恩仇事,何需绕指柔?

  少尘有伤,汀兰有情,少尘爹有隐隐的忧。闻残阳推脱无辞,只得淹留住下。

  几日来云淡风轻,相安无事。疑心赵家杀手事宜,无凭无据,闻残阳不免急欲离开南下。

  甩不掉的就是包袱,有了包袱自然就甩不掉。他习惯独来独往,却最终也没想到,原本与他无关紧要的人现在偏偏不让他独来独往。汀兰非但没有留下来,反而带上了少尘同行。

  眉州丹棱山高路远,这一去,犹如衡阳雁去,再无消息。他们不怕,他们怕的是,闻残阳不带上他们。少尘爹笑红了脸,“让尘儿随闻大侠一起历练历练,甚好,甚好。”

  闻残阳冷哼:甚好的是这手中的无痕剑,划月无痕,伤人无形,还在行侠仗义,自然甚好。

  一番叮咛送行,几匹快马从李家扬尘而去。为取近道,三人越白于山,经庆阳,直驱凤翔。

  真正是:不知伊人千里外,但凭心事一酒中。为把天涯作咫尺,频频吟鞭向南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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