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请问,能回溯吗?
教室陆续被填满。
周围叽叽喳喳的。
枯燥的校园生活中,换个座位都能成为为数不多的新鲜事。
明明都是处了四年的老同学,打个招呼就算了,还有人非得握个手,搞得像建交。
相比之下,张述桐和顾秋绵这边完全可以用冷场来形容。
他俩都在埋头收拾书包。
顾秋绵那边什么情况先不谈,张述桐是真在忙,想把八年前的资料收拾好,实在是件费功夫的事。
下节课是英语课,随便往周围看一眼就能知道,有人把英语试卷摆在桌子上,想来是要讲题。
总算把东西归纳好,又找出英语试卷,他自认为很拖沓了,目光落到同桌身上,对方居然还在收拾。
张述桐无奈地笑笑,她估计是不愿意跟自己搭腔,但呆在座位上又显得很傻,所以找些事做,给人一副看着很忙的样子。
虽然能理解这种思路;
但你胳膊不累吗?
趁着课间,他翻出试卷看了两眼。
本来担心跟不上课的,把当年的知识全还给老师;
但仔细看看发现挺简单,当然英语这科是特例,最头疼的地理已经结业考试了,语文不太担心,全看积累;
至于数学……几何和代数的相关知识还记得,但解题思路忘了,刷刷题也许能行。
政治历史是全靠背的科目,他从前有认真记笔记,老师总苦口婆心地说“你们用心记,未来一定能用上”,实际上未来一点没用上,倒是回到过去先派上用场了。
而且他脑子一向算好用的,死记硬背的东西洒洒水而已,无非牺牲点课余时间,重点还是放在数学上。
对今后的学习计划有了思路,张述桐静静地待在座位上,打量着学生时代的一切景象。
一边听周围同学聊天,一边后知后觉地想到,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自己选得这位置真够奇妙。
前面是路青怜,旁边是顾秋绵,再加上自己,三个受害者全集齐了。
这地方风水可真够差。
如果八年之后有机会来场同学聚会,班长说同学们好久不见,今天有三个人没到场,大家猜猜他们是谁,不过没奖……好吧,他是没多少幽默细胞。
张述桐这些年独处惯了,如果手边没事做,思维很容易发散,便想到假如班里有学习小组,那完全可以给他们几个人发个“最安静小组”的锦旗;
就算参加“不说话挑战”也能勇斩第一:
路青怜一直是不爱说话的性子,此时和新同桌没任何交集,自己也差不多,顾秋绵倒是还好,可谁让旁边坐了个仇人。
他这人从不介意冷场,觉得大家一起托着下巴看看教学楼下的雪就很美好,傻点就傻点,但很开心啊,他喜欢钓鱼的一大原因就是可以发呆想心事。
只是他不介意,顾秋绵却很介意。
看了一眼,她居然皱着眉头还在忙。
书包都快被你研究烂了。
这样想着,一块叫不出牌子的饼干被递到面前:
“这个给你,待会借我英语试卷看。”
顾秋绵板着脸说道。
原来她真的在找东西,而且找了半天,还很丢人地没找到。
一般人这时会说“能不能借我英语试卷看看,我不小心忘带了。”客气的还要加句谢谢,但她偏不。
张述桐觉得这句话很有大小姐风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点点头接过饼干,把英语卷子推到中间。
“这道题不是选B吗?”顾秋绵看了一会又问,却不看张述桐,只盯着卷子,很意识流。
张述桐瞥了一眼,用手指点点A的选项,他在吃饼干,嘴里没空。
饼干还挺好吃,芝士的。
不过为什么是咸的?
等差不多咽下去,又习惯性解释道:“这个考的是过去进行时。”
他从前真给人补过英语,在网上。
顾秋绵的优点是从来不犟,你告诉她她就自己琢磨一会,懂了就点点头,不像有的学生会扬起一张无邪的脸,“老师,我为什么觉得是这样……”
老师也不知道啊。
“还有哪里不懂吗?”
“没了。”
一袋饼干又被递到他手上,顾秋绵说她不喜欢欠人人情。张述桐问那能不能换成甜的,我吃不来咸的。
“没有。”她拒绝得干脆利落,又补充道,“明天再说。”
“那倒不用。”
“你坐过来不就是为了吃饼干?”顾秋绵语气平静,但听着像讽刺。
怎么又回到这个话题上了。
张述桐干脆夸她,“看你鬼脸画得好看,”指了指玻璃,“很有艺术天赋。”
谁知她怒道:
“那是羊!”
羊?
轮到张述桐一愣。
“山羊绵羊?”
喜羊羊也不挨边吧。
顾秋绵根本不接这话,胡乱将玻璃擦了一遍,末了又狠狠瞪他一眼:
“什么眼神,我之前的同桌都能看出来。”
“是是。”把你俩拆散了真是抱歉,“要不我和他换换?”
“算了,他太烦。”她翻翻白眼,“你也烦,但话少点。”
他们之间好像一下就熟了,张述桐决定发扬这个优点,果断闭嘴。
话说回来,那个老同桌……好像就是叫周子衡吧,不久前看到的皮肤微黑的男生。
想到这里张述桐在教室里望望,却没想到对方正盯着自己看,视线相交,那人却赶紧低下头去。
张述桐收回目光,只觉得奇怪。
不一会儿杜康也喘着气跑回来,这小子进了门先瞅了眼路青怜,然后拼命朝他挤眉弄眼,张述桐心想很可惜咱俩的心电感应早没了,看不懂你什么意思。
他们班将近六十个人,还没排完座,班主任让杜康趁现在把奶发下去。
路过张述桐时,对方故意拖慢脚步,压低声音:
“我晕。”
别晕了,我听到陈年老梗也想晕。
本以为是路青怜的座位的事,张述桐正指了指那个放着校服的空座,表示给他留好了,谁知道杜康一脸感动:
“足够了足够了,哥们真没想到你能为我做到这份上。”
你在说什么?真的听不懂。还是说点陈年老梗吧。
又听杜康念叨道:
“虽然我是跟你说过,想坐路青怜后面,但她正好坐顾秋绵前面了谁也没办法对不对,你真不用为了我专门惹顾秋绵,你又赶不走她,这不还是失败了。”
“……”
这货说着说着还往外冒成语:
“但不是哥们说你,以身饲虎就是你的不对了啊述桐,老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看,顾秋绵正瞪咱俩呢……”
说完吓得扭头就跑。
“你俩刚才说什么呢?”果然身旁传来顾大小姐的声音,她不满道,“什么顾秋绵顾秋绵的。”
“他原本想坐你旁边,被我占了,来找我算账。”张述桐淡定作答。
这个解释很合理,杜康喜欢路青怜是众所周知的事,连当年的他都能发现。
“切。”
结果顾秋绵又意义不明地切了一声。
没过一会杜康又跑过来,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里面剩下两盒奶,递给张述桐,“草莓的。”
“我不要,你自己看着办。”张述桐暗示。
“嗨,就一个座位有什么好内疚的,你不最爱喝草莓的。”
……真不是,拜托别说了,老虎已经在看我了。
他作势要拿笔戳路青怜,意思是你给我我就给她,杜康这才消停,往前挪了一步,磕巴了好一会儿,才说:
“额,那个路同学,你看今天奶有剩的,你喝不喝……”
“不用,谢谢。”
一道清冽的声音飘来。
然后这小子就没辙了,张述桐都替他急,心说快找理由啊,天气真好请你喝奶也比不说话强。
可杜康压根不敢和路青怜对视,这时候班主任刚好排完座了,拍拍手,像赶小鸡似的,“都快点坐好啊,话也该说够了。”
杜康便赶紧回去了,就怕老宋来一句“说你呢杜康,有剩的奶怎么不给我喝?”那样就糗大了。
这时候有个想去接水的女生,夹着嗓子卖萌:
“哎呀老师,你忘了还没打上课铃呢。”
宋南山露出残忍地笑:
“你忘了下节课是我的课。”
班里顿时哀嚎一片。
喜欢占课间是每个老师的习惯,不分人,也不讲情面;
但他们班主任有一点好的,允许上课喝水。
张述桐不知道有些老师哪来的那么多规矩,连杯子都不让放在课桌上,到了宋南山这里,只要别上课吃东西,想喝奶都随你便。
当然也有很多乖学生习惯下课喝——比如路青怜;
她听老师说要回去坐好,便腰背挺得笔直得坐在那,像只天鹅优美地舒展脖颈,认真回顾试卷;
也有“坏学生”。
比如张述桐,他在宋南山面前没那么多讲究,没事人一样扎好吸管。
当然饼干不能再吃了,人与人之间是要相互尊重的,刚才老宋卖了个面子给他,既然已经说了上课,他也不会仗着和班主任关系好,非要显出自己多特殊,那是学生时代的自己都不会干的事。
再比如张述桐的同桌——要么怎么说顾大小姐家里壕呢,别人都喝学生奶,她从哆啦a梦般的书包里掏出一盒特仑苏,也淡定地插好吸管。
怎么会有喜欢喝纯奶的异端。
只见顾大小姐没有立即喝,像是记起了什么一样,把自己那盒学生奶拍到张述桐面前,轻描淡写道:
“喏,给你。”
这不会也是身为同桌的福利吧。
张述桐好笑地想,每天饿了有零食渴了有奶喝,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顾秋绵那个老同桌总盯着自己看了。
“这个也算甜的,两清。”她又专门解释了一句,说完才将特仑苏捧到胸前,腮帮微微鼓起。
“那谢了。”
接下来就是愉快的上课时间。
他们学校还混不上多媒体,只在讲台旁有个投影仪,将试卷往设备上一放,就能投到幕布上,阳光强时免不了要拉上窗帘。
然后宋南山就拿出他那个脏了吧唧的公文包,一边说安静安静,你们先自己看看,一边从里面找试卷。嘴里还时不时自言自语,“欸,我记得放这了啊……”
看着这十分不靠谱的一幕,张述桐只觉得亲切。
小时候只觉得他完全不像成年人,周末会在他们面前抽烟,也不避嫌;又因为想戒烟在抽屉里塞满棒棒糖,谁受委屈了就拍一根到对方手上,他叫学生名字也从不称呼全名,而是诸如述桐啊,若萍啊,青怜啊此类,虽然至今也说不清成熟的定义是什么,但张述桐由衷地觉得宋南山是位优秀的教师。
但你不至于真把试卷弄丢了吧?
好在宋南山翻了半天总算找出来,投在大屏幕上,有些题疲惫表明了数字,大概是统计多少学生做错,还能看见左下角沾着点红色的油渍。
这就是单身男人的悲哀了。
之所以懂,是因为曾经张述桐也没少一边吃饭一边干活。
但宋南山只要一讲起知识点,那股不靠谱劲就突然消失了,像是千军万马前的统帅,胸有成竹:
“这个题,看着很绕,但只要注意时态……”
“还有这个,虽然有个很生僻的单词,但读不懂没关系,我教你们个技巧,‘but’一旦表示转折的时候,前面说了什么都当作放……咳,通通不用管。”
他讲起试卷确实有章法,又快又详细,但对张述桐而言这些题都有些小儿科。
所以他没跟着听课,而是趁这个机会在心里把试卷默作一遍。
同样不认真听讲的还有一个人,是路青怜,她低着头,拿笔不知道在写什么。
“再看这个,典型题目,我都懒得讲了,考试前是不是强调过无数次?这里再说最后一次啊。”老师嘴里的最后一次当不得真,“对了,这周的作业里也有这个题形,认真做的同学应该发现了,干脆一块讲了。”
说完,宋南山又开始翻他那个公文包,他原本正说到兴头上,结果找着找着自己也不耐烦了,就在讲台上摞好的五三里拿了最上面的那一本:
“算了,先看别人的吧,我本来写好批注了,一会再板书,都别走神……”
张述桐刚好喝完第一盒学生奶,正准备插第二盒,他撕开塑料纸,将吸管含到嘴里,此时看得直乐。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不靠谱。
宋南山还不知道“爱将”正腹诽自己,他几步回到仪器旁,背过身去,翻开封面一看,还挺满意:
“正好是述桐的,那一会儿让他上来给你们讲讲。”
张述桐闻言一顿。
虽然完全不记得英语作业是什么,但以他的英语水平,真能站上去当场讲,保证比班主任讲得还细。
所以讲题从来不是问题。
问题是……那本五三为什么是自己的?
五三就那样被送到投影仪下,像五花大绑的囚犯被送上断头台,只待手起刀落,脑袋落地。
张述桐脖子后面也突然感受到一股凉意,他一向很信自己的直觉,下意识站起身:
“等下——”
可惜为时已晚。
此时室内安静,有学生专注地盯着空白的投影仪,有人在小声交头接耳;
名叫宋南山的老师急着将五三翻到作业的那一页;名叫张述桐的男生迅速站起;他侧前方的女生原本垂着视线,此时碰巧抬起头;他同桌的女生则被吓了一跳,正惊讶地转过脸。
画面仿佛定格。
紧接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投影仪上出现的画面不是昨天的作业,而是一张草纸。
草纸上还写着三个名字,分别是:张述桐、路青怜、顾秋绵。
这三个名字还被连起来,画成了三角形。
全体目光向张述桐看来。
顾秋绵惊讶的表情仿佛凝固在脸上,但整张脸已经肉眼可见地变红了,接着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拿来!”
女孩不由分说地伸出手,抢过尚未启封的学生奶。
张述桐咬了下嘴里的软肉,生疼。
他慢慢坐下,嘴里含着轻飘飘的吸管,无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只剩一个想法。
请问,能回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