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落子
赵德顺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兀自站立不稳、脸色苍白的陈东,姿态显得格外和蔼。
“陈御史啊,身子要紧,这雨看着也大了,快些回府去吧,早日到御史台应卯才是正经。官家既然授了官职,便是期盼着陈御史能振作精神,好好做事,为朝廷效力嘛。”
陈东没有动,也没有理会赵德顺伸出的手。
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宫门。
活着,才有希望。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陈南见状,知道兄长此时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让他去应付赵德顺这样的圆滑宦官,只会让他更加难受。
他再次扶住陈东的胳膊,对他低声说:“兄长,我们回去吧。”
然后又对赵德顺拱了拱手:“多谢公公体谅,那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他没有给赵德顺更多的攀谈机会,搀扶着陈东,转身便向宫门外走去。
“二郎……我……”
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宫门和那些窥探的目光,陈东终于忍不住开口。
看着陈南手中的诏书,嘴唇翕动,脸上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接受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比硬生生挨上一刀还要难受,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阿兄,”陈南扶着他,一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水,一边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愤怒。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忍耐。官家将你安排在这个位置,是想让你闭嘴,让你远离中枢。但他们恐怕想不到,这个看似无权无势的职位,或许……也能有它的用处。”
“用处?”陈东茫然地看着弟弟,眼中充满了疑惑,“一个闲职,能有什么用处?
难道……难道真要我去给那些奸臣的走狗们写的狗屁不通的公文挑错别字吗?我宁愿……”
陈南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扶着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入那无边无际的秋雨之中。
这份诏书,虽然充满了羞辱和算计,但也意味着他们兄弟,至少陈东,正式踏入了应天府的官场。
从无品无阶的白身(钦宗年间,陈东虽被授予从九品迪功郎,但未实际履职,而是以虚衔受禄),到从七品的官员,这其中有了操作的空间。
监察御史里行,虽然职权卑微,但终究是个御史台的官职。
御史台,至少名义上是言官清流聚集之地。
虽然现在已经被黄、汪二人渗透得不成样子,但总归还有那么一丝缝隙。
所以,这份诏书,与其说是枷锁,不如说是送上门来的“入场券”。
只是这用处,现在还只是个模糊的念头。
但陈南知道,只要人活着,只要还在棋盘上,哪怕只是一颗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子,也总有撬动棋局的机会。
而他们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
“‘真武临凡,扫平金虏’……”
赵构站在临时行宫偏殿那扇糊着高丽纸的窗前。
望着外面淅淅沥沥、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秋雨,低声重复着这句不知何时,已在应天府悄然流传开来的谶语。
雨水敲打着屋檐,汇成水流沿着廊柱滴落,在庭院的积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殿内光线昏暗,角落里燃着一支手臂粗的蜡烛。
烛火跳跃,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摇曳不定,更显孤寂。
他默默念着这句话,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自嘲。
真武临凡?嘿,自己骗自己罢了。
这世上若真有真武大帝显灵,又岂会被区区金人逼得如此狼狈?
又岂会容忍父兄远在北国受辱,自己在这风雨飘摇的应天府,战战兢兢地捡起这个残破的皇位?
若自己真是那荡魔天尊真武大帝,何至于连一个李纲都弹压不住,被他屡屡以“忠直”要挟,弄得灰头土脸?
何至于要靠着黄潜善、汪伯彦这些他自己也未必全然信任的臣子来稳固朝局?
他甚至觉得,这谶语本身,都带着一股子嘲讽的意味,在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与窘迫。
想起内侍刚刚赵德顺的回报,赵构眉头微蹙。
那个陈东,果然是个不识时务的犟种!
竟敢在宫门外咆哮抗旨?真是愚不可及。
早知如此,就该同李纲一般,寻个由头远远打发了事,省得聒噪。
“陛下,”侍立在侧的入内押班蓝珪见官家神色变幻不定,小心翼翼地躬身问道,“是否要传旨申饬那陈东?”
蓝珪是宫中老人,最懂察言观色,见官家面露不豫,便试探着提议。
赵构摆了摆手,目光依旧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惆怅。
“不必了。他闹由他闹去。倒是那个赵德顺,怎么说的?陈东最后是何反应?”他对那个愣头青陈东的死活其实并不太在意,反倒是对他那个兄弟的表现,生出了几分兴趣。
蓝珪连忙躬身,语调谨慎地回道:“回陛下,据赵押班说,那陈东起初确实是……嗯,情绪激动,言语有些冲撞。后来被他兄弟劝住了,最终还是领了旨意。
赵押班还特意提及,那陈家二郎,瞧着年纪不大,应对进退颇有章法,不卑不亢,倒不像个寻常后生。”
“哦?”赵构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仔细说来听听。”
蓝珪不敢怠慢,将赵德顺描述的宫门外情形又细细复述了一遍。
尤其强调了陈南如何在兄长暴怒失态时,冷静地按住他,又是如何不失礼数地从赵德顺手中接过诏书,言辞恳切地代兄“谢恩”,并将人劝离。
陈南?赵构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一个能在那等情境下,拉住他那头犟驴兄长,还能从容应对宫中内侍……这个年轻人,倒有几分意思。
或许,比起他那个只知慷慨陈词、却屡屡给自己添堵的兄长,这个陈家二郎……更懂得审时度势,也更能为己所用?
他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监察御史里行……这个位子,倒是便宜他了。”
他原本只是想寻个由头,将陈东这只嗡嗡作响的苍蝇远远打发,免得他整日聒噪。
更怕他那张不合时宜的嘴,再次触怒黄、汪二人,平添变数。
一个从七品的虚职,扔进御史台那堆故纸里,足以消磨掉他所有的锐气。
只是没想到,这看似随意的一步棋,竟然还牵扯出个懂得审时度势的兄弟?
也罢。
赵构挥了挥手,示意蓝珪退下。
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倦意的平静。
“且先这样吧。一个闲职而已,翻不起什么浪花,日后再看。派人北上的事,安排礼部去办吧。朕……乏了。”
他确实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这沉重的江山,这叵测的人心,这看不到尽头的战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至于陈东陈南兄弟俩,不过是他这盘艰难棋局中,暂时无关紧要的两颗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