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锁
商议妥当,陈家老宅里便开始为了这趟突如其来的应天府之行忙碌起来。
吴清蕙也一改往日的温婉娴静,变得异常干练。
她没有收拾那些寻常妇人远行会带的衣物首饰,而是将重心放在了药品和最紧要的细软上。
箱笼被一个个打开,又一个个合上,只留下几样最必需的东西。
“二郎,你去趟街口的‘回春堂’,买些上好的艾绒,再问问有没有蜡封的苏合香丸。就是那种能急救、能安胎定神的,路上带着总能安心些。”
她嘴里念叨着,手上的活计却快得很,一看就是心中早有计较。
这份镇定,反而让旁观的陈南感到汗颜。
陈南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却见吴清蕙走到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樟木箱子。
箱子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箱盖打开,她翻出一件叠得方正的半旧冬衣,料子和做工都透着当年的体面。
可她拿起剪刀,毫不犹豫,沿着夹缝,“刺啦”几下。
几张颜色发暗、边缘起了毛的纸片被小心翼翼地抖落出来。
是交子!大宋一朝发行的纸币。
那是她最后的体己,一直压在箱底,从未动用。
如今,为了这趟前途未卜的应天府之行,她也顾不上了。
吴清蕙将那几张交子仔细抚平,拿出针线笸箩,捻起针线,将交子细细缝入陈南的贴身短褂夹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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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南去药铺采买,又向相熟的船家预定船只。
一来二去间,叔嫂要远赴应天府的消息,便在巷子里悄然传开。
巷子口那位德高望重的保正王老翁,第一个坐不住,拄着拐杖,“噔噔噔”地冲进了陈家院子。
人未到,声先至。
“胡闹!简直是胡闹!“
老翁进了屋,拐杖杵得地板咚咚响,来回踱步,嘴里就没停。
“二郎!周家娘子!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
陈官人当年在太学,那是啥人物?那是能领着上千学子叩阍请命,指着宰相鼻子骂的主儿!
结交的同年、认识的朋友,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就算应天府那边有什么事,也自有同年故交照拂,哪里用得着你们俩去瞎掺和?”
老人家气得不轻,恨不得掰开这两个后辈的脑子瞧瞧。
“一个病才刚好,身子骨还虚着,一个还……还怀着身子,去那兵凶战危之地?这不是添乱吗!”
陈南和吴清蕙并肩站着,没插话,任由老人家数落。
他们心里明白,老人家是真心疼惜他们,是长辈护着犊子。
等王老翁的气喘匀了些,吴清蕙才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王伯,您老的心思,我们都晓得。只是……家里的情况,您老大约也知道一些。如今这世道,谁说得准呢……”
她话头一转,避重就轻地找了个由头。
“……前些日子,少阳捎信回来,说是……应天府那边要开秋闱了,让我带着二郎过去,见见世面,也方便他在那边照应。
二郎的身子骨,将养了几日,已经好多了,我也还撑得住。
再说,我们雇了船,走水路,路上仔细些,应当无事的。”
话语温和,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的劝阻都挡在了外面。
“您老就放宽心吧。只是我们这一走,这老宅子,往后少不得要劳烦您和街坊邻居们,多帮忙照看着些。若是有个风吹草动,还望多担待。”
说罢,院门口传来驴车“吱呀呀”的声响。
一个黝黑精瘦的车夫跳下车,扬声喊道:“陈二郎,车备好了!”
这声吆喝,如同一个信号,打断了所有可能继续的劝说和挽留。
吴清蕙不再多言,又与闻声聚拢过来的几位街坊邻居们温言好语地招呼了一番,拜托他们照看门户。
邻里们大多面露担忧,七嘴八舌地叮嘱着。
“路上不太平,多加小心啊!”
“周家娘子,你这身子……可千万仔细!”
“早去早回,家里有我们看着呢!”
……
叹息声,嘱咐声,混杂在一起。
但也知道陈家二郎要去应天府寻兄长是正经事,吴氏又是个有主意的,不好再多劝。
吴清蕙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用一把沉重的铜锁锁好了院门。
这才扶着腰,被陈南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上了车。
坐稳后,她回头,对着送别的邻里温和一笑,轻轻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陈南站在驴车边,看着身怀六甲却毅然同行的阿嫂,再想想那个千里送人头的便宜阿兄。
定了定神,扶着车辕,也跨了上去。
管他娘的。
来都来了。
这浑水,不蹚也得蹚。
历史的车轮也好,命运的安排也罢。
他既然成了陈二郎,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散了。
只盼着……这一趟,还来得及。
——
七月的江南,正是梅雨季最缠绵难熬的时候。
连绵不绝的细雨如同愁绪,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运河上往来的漕船。
陈南他们乘坐的是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兼带捎客。
船舱低矮,光线昏暗。
舱里混合着桐油、鱼腥和货物受潮后散发出的霉味,并不好闻。
雨丝顺着篷布的缝隙渗进来,在舱板上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陈南坐在靠近船舷的角落,手里捧着本书,心思却并不在书页上。
掀开油布帘子一角,外面是灰蒙蒙的江水,连着灰蒙蒙的天。
雨不大,却绵密持久,将两岸的景物都笼罩在一片水汽氤氲之中。
远处黛色的山峦,近处摇曳的芦苇,都失去了往日的鲜活色彩,只剩下单调而沉闷的灰。
吴清蕙坐在他对面,靠着舱壁,手里捏着针线,正低头缝补一件陈南的旧衫。
许是船晃得难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她时不时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动作轻柔。
察觉到陈南的注视,她便抬起头,努力弯弯嘴角,给个“我没事,你放心”的笑。
“阿嫂,您靠着歇会儿吧,这针线活不急。”
“不碍事的,闲着也是胡思乱想。倒是你,船晃得厉害,仔细看书看坏了眼睛。”
吴清蕙嘴上说着,手里的针线却停了下来,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打开来,是几块烘干的姜片。
“嘴里含上一片,去去湿气寒气,也压一压晕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