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清澈，流水潺潺。

　　这个时节，比傅韶光早一年诞生的蜉蝣迎来生命最短暂又绚烂的时刻。

　　一批批蜉蝣爬出泥洞，不顾天敌猎食，义无反顾地浮上水面。

　　他们已经没有气管腮，用气门呼吸，拍打尚不能飞的翅膀，停留水面偏僻处或爬上石头，悄悄躲藏起来，等待最后蜕变。

　　躲在泥洞口，傅韶光瞧着这些视死如归的前辈，心生敬畏又有悲哀。

　　尤其在次日傍晚，看到天敌汇聚，尽情狂欢，享受以雄性蜉蝣尸体为主的饕餮盛宴时，那种死亡步步逼近的窒息感令他感同身受。

　　紧锁的记忆匣子打开。

　　回忆如潮水汹涌而来。

　　他仿佛重归前世，四周充满消毒水气味，自己躺在病床前，呼吸逐渐困难，每一次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灼烧，咽喉鼻腔似千刀万剐。

　　哪怕自己竭尽全力，也只能在痛苦中一步步陷入绝望，沉沦黑暗。

　　这一刻，傅韶光满身丧气，仿佛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算了吧！何必挣扎。

　　即便再努力，也最多延长数日寿元，你依旧只是一只蜉蝣，生命始终如流星坠空般短暂，微不足道。

　　跟前世一样，命运早已注定。

　　与其呕心沥血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接受现实，在朝暮中极尽生命绚烂。】

　　类似话语不断响起，如魔咒一样立体环绕在傅韶光心里，充满劝慰、安抚、蛊惑与善意，令闻者忍不住想卸下心房。

　　更忍不住想信服并遵从。

　　【纵有千般凌云志，终须顺应天命移。自己前世为对抗病魔筋疲力竭，最后依旧惨淡收场。今生何不洒脱一些，将有限生命过得精彩。

　　何必紧抓不放？何必汲汲可营？

　　大胆放手，去享受，去放纵，坦然接受命运的馈赠，岂不更好？】

　　【算了！有妖又如何？蚌妖还不是性命不保，你后来钻研两月吐纳，不也是毫无所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傅韶光动摇。

　　心里出现一道声音。

　　斗志一点点儿被消磨。

　　像是礁石要被海浪侵蚀冲散。

　　———

　　心中大山即将崩塌时。

　　傅韶光突然有所察觉。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前世结果虽不好，但至少他努力过，抗争过，求活过，所以即便身体一点点冰凉，心中充满恐惧与不舍。

　　可内心深处却不后悔。

　　若这一世直接摆烂，连试都不试，临死时自己一定会悔恨、遗憾。

　　虫生在世，多活一天都是赚了。

　　对朝生暮死的蜉蝣来说，多活一天就是多活一世，能出现不少变数。

　　特别是这个世界有妖！

　　若不拼一把，距修行只会越来越远，到头来，心中遗憾又会多一点。

　　念及于此，傅韶光心中摇摇欲坠的大山不仅重新稳固，还节节攀升。

　　最终刺破云海，见到璀璨大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泥沙洞，一只蜉蝣气息变了，身上凝结出厚壳，一日后，等他完成第三十三次脱壳，体型更大，力量更强，口器与六足更发达。

　　更跟天地多了一丝玄妙联系。

　　夜里，傅韶光再次尝试吐纳，发现自己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身旁多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光点，像众多萤火虫在翩翩起舞。

　　他欢喜雀跃。

　　【难道这就是……灵气！】

　　尽管无法引气入体，可傅韶光依旧兴高采烈，万事开头难，自己已经往前迈出半步，剩下半步还会远吗？

　　———

　　河畔生霜，枫叶飘红。

　　金秋时节，泥沙洞内，一只蜉蝣缓缓爬出旧壳，转身张开锋利上下颚，咔哧咔哧地吞吃旧壳，嚼起来像薯片。

　　还是原味！！！

　　第三十六次脱壳了！

　　镜水夜来秋月，如雪。

　　傅韶光缓缓爬出地洞，一如往常地吐纳，跟斑斓灵气光点套近乎。

　　没想到刚开始不久，便有两色光点迫不及待地涌入体内，虫躯顿时温润，像大冬天泡温泉，惬意巴适。

　　吞了四个光点，傅韶光有种吃撑之感，明白已经达到自身极限。

　　停止吐纳，他欢喜归洞：

　　自己终于成功引气入体了！

　　这代表他正式踏上修行路。

　　情绪稍微稳定，傅韶光赶紧回味之前感觉，复盘所得，免得昙花一现。

　　翌日一早，他胃口大开，变得比以前更能吃了。

　　好在秋季食物充足。

　　天敌蜻蜓的卵也孵化出来，一只只水虿出生，被他猎杀吞噬。

　　间接救了不少辈分小的同族。

　　吐纳、采气、觅食、吞吃！

　　傅韶光日常简单又充实。

　　秋末冬初时，他完成第四十次蜕壳，身躯有小拇指大，这是蜉蝣极限，吃完旧壳，傅韶光趴在洞里，一边恢复体力，一边默默沉思。

　　他有种强烈预感，自己恐怕要等很久才能再蜕壳且对他至关重要。

　　傅韶光耐心等待。

　　只是他胃口更大，冬季食物本就短缺，饥肠辘辘下他再次冒险。

　　寻到几根尖刺，藏身黑暗泥层，傅韶光耐心蛰伏，一只调皮小虾蹦跶而来，还没接近攻击范围，就被虾妈妈一钳子上脸，晕晕乎乎跟老母亲回去，跟上族群。

　　一只螃蟹横行霸道经过，鳞甲坚硬，蟹钳锐利，看上去就不好惹。

　　作为一只老辣猎手，傅韶光忍着饥饿，挑选合适猎物，不知过了多久，一条小鱼掉队，慢慢游了过来，鱼嘴吞水，碰碰这个，耍耍那个，天真烂漫。

　　泥沙无声无息地动作，傅韶光蓄势待发，当小鱼踏进攻击范围，他毫不犹豫地出手，一根尖刺斜刺而出。

　　小鱼大惊，灵巧躲过，却被提前算准它动作与躲闪方向的傅韶光趁机扑倒。

　　六足像是镶在小鱼身上，傅韶光张口吞咬鱼眼，吸食血液，小鱼挣扎力度越来越弱，最终再无声息。

　　吞下跟自己体型一般大的鱼苗，傅韶光躲入泥沙，缓缓靠近洞穴，最终躲入其中，慢慢消化与休憩。

　　类似场景在这片水域时常上演。

　　有时是虾，有时是螺。

　　有时被刺中，有时被咬瞎。

　　当然，傅韶光也数次跟死神擦肩而过，有次被一条鲫鱼盯上，若非他冒险进入黑鱼领域，让这条鲫鱼被黑鱼捕食，自己趁乱逃离，恐怕凶多吉少。

　　整个冬季傅韶光没脱过一次壳。

　　哪怕他每晚吐纳。

　　哪怕他血食果腹。

　　直到来年开春，再出现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