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轻声一叹，缓缓言道：“程振必定是得了那位少郎君的授意，方敢送出这份大礼。形势比人强，有这份大礼在，即便是让老夫亲自下山去取，也不得不为啊。”

　　他望着楼阁外密密交织的雨线，语气沉重：“西陵九氏，百万生民，如今安在？樵、丘、丰三氏已灭，须、应、麻、黎四氏又欲南迁避祸。那阴茫群山瘴戾弥漫，毒物横行，四氏族长为何行此不智之举？”

　　言及此处，老者怒气勃然，胸膛剧烈起伏，咳嗽连连。

　　中年人急忙上前，轻轻地为老者抚胸顺气，劝慰道：“父亲何必如此动怒，四氏族长离去之时，我印月谷赠予他们许多粮秣牲畜，也算是仁至义尽。归根结底，这都是妖物肆虐，崇氏威逼所致。”

　　老者喘着粗气道：“为父只是可怜那十万无辜黎民，此番南迁，不知能有几人幸存？而崇氏欺凌同族，压迫良善，跟那些茹毛饮血、凶恶残暴的妖物有何分别！”

　　“父亲息怒，崇天厚丧伦败行，弑父害民，此等恶徒日后定遭天谴。”

　　“父亲稍后要与那位少郎君共商大事，此刻正该静心养性，好生歇息，何必动此无名之火？”

　　老者叹道：“眼见长夜将尽，曙光初露，却仍有人昏天黑地，执迷不悟，为父也是一时激愤难平。”

　　“罢了，我已无碍，算算时辰，那位少郎君也该到了，你且下山替我迎一迎吧。”

　　“儿遵命。”

　　望着中年人健步离去的背影，老者缓缓倚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程振在信中对这位少郎君推崇备至，极尽赞誉，视其为明壁军的擎天玉柱。

　　然而，老者肩负印月谷十多万族人的生死重任，凡事皆需审慎疑虑，唯有亲眼所见，方能心安。

　　......

　　顾惟清三人自花竹掩映的小院中策马而出，迎着蒙蒙细雨，穿过数条陡坡盘道，不过片刻光景，地势陡然一阔。

　　眼前五峰环抱，其状如屏，正中一峰，峥嵘矗立，耸然独尊。山间百道清泉飞瀑，如帘高挂，喷珠溅雪，飞流直泻。

　　山势迂回曲折，万仞高崖之上，依山傍势，巧借天然，建有石楼重阁，层台累榭。

　　其间以铁索相连，上临危岩峭壁，下瞰深壑幽谷，堪称天地奇绝。

　　雾抱峰下，古朴石亭前，中年人已等候多时，他见三人翻身下马，朝石亭走来，便也举步迎去。

　　中年人对着立在正中的顾惟清抱拳一礼，肃声道：“少郎君安好，印月谷羽无锋有礼了。”

　　顾惟清拱手还礼，道：“我听东卫城程校尉言，羽司寇骁勇善战，武艺超群，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羽无锋谦逊一笑：“少郎君谬赞了。家父身体不便，故而未能亲迎，还望少郎君见谅。”

　　顾惟清声音温和，恳切言道：“不敢，羽司祭德高望重，我作为晚辈，理应前来拜见。”

　　羽无锋点头致意，作势一请：“家父正在峰顶飞鸿阁恭候少郎君大驾。少郎君，请！”

　　两人礼毕，一同踏上环绕雾抱峰的铁索栈道。羽无锋在前引路，顾惟清紧随其后，一行人朝着山顶进发。

　　栈道依悬崖开凿而建，需手扶铁索木栏前行，步步惊险，危峻异常。

　　阿蛮一改先前的精灵古怪，化身一位娴静淑女，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地跟在羽幼蝶身后，连大气也不敢稍喘一口。

　　幸好羽无锋正全神贯注地与顾惟清攀谈，并未多留意她。

　　阿蛮见状，心里暗暗舒了口气，悄悄扯了扯羽幼蝶的纱袖，对她扮了个鬼脸。

　　羽无锋长年操持印月谷的俗务，因此颇善辞令，顾惟清又好言相和，一时二人相谈甚欢，气氛极为融洽。

　　“阿蛮年幼无知，少郎君赠她如此贵重的宝马，礼太重了。”羽无锋深施一礼，以示谢意。

　　他精通相马之术，一眼便看出那骅骝马血脉纯贵，若非身上有伤，只怕比青骢马还要略胜一筹，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异种宝驹。

　　“阿蛮姑娘纯真无邪，与我颇为投缘。明壁军与印月谷情谊深厚，犹如一家，千里马再难得，也要有明主相配，羽司寇切勿客气。”顾惟清笑言道。

　　羽无锋连声称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阿蛮在后面看得津津有味，爹爹平日威严肃厉，不苟言笑，但在顾惟清的面前，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言笑晏晏，和蔼可亲。

　　一行人沿着铁索栈道缓步慢行，行至半山腰时，印月谷大半景色已尽收眼底。

　　“印月谷内环壁垒，皆以夯土碎岩层层压实筑成，承重地基则是耗费数万人力，搬挪后山整块石材筑就。”

　　“壁垒内外，更有数重工事环环相扣，彼此呼应，坚不可摧。若得足够士卒守御，那些妖物一百年也休想逾越分毫。”

　　羽无锋立于高高的栈道上，手指下方即将合拢的石墙，将印月谷的防备布置娓娓道来，言语间满是豪情。

　　顾惟清听罢，沉吟少许，缓缓道：“一味防守，终非长久之计。倘若稍有疏漏，便可能万劫不复。印月谷占据地利之便，若能得人和之助，再辅以天时之利，以最小的代价，克敌制胜。”

　　“少郎君所言极是。”羽无锋闻言，非但没有因为自己苦心筑造的壁垒未得夸赞而感到不悦，反而欣然附和，从善如流。

　　顾惟清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位羽司寇性情温厚朴直，沉静内敛，与程振性情颇为相似。

　　“我有一问，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司寇海涵。”顾惟清客气地说道。

　　羽无锋言道：“少郎君但问无妨。”

　　顾惟清便问道：“十年前，羽氏民力军势远胜于今，彼时虽无石墙壁垒，但有奇峻天险作为屏障，妖物究竟是如何攻入谷内的？”

　　羽无锋长叹一声，神色凝重地说道：“关于此事，稍后家父定会为少郎君解惑。”

　　顾惟清察言观色，心知当年战事不利，其中或有隐情，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踏过最后一截悬空栈道，顾惟清抬眼望去，只见绝壁高处，一座重檐半挂、气势恢宏的悬空飞楼赫然入目。

　　飞楼以斜插横梁为骨，巧借青石木柱承托，其形宛若蝶羽，两翼舒展，翩然欲飞，尽展流丽昭彰之姿。

　　尽管悬空飞楼历经多年风雨侵蚀，上面油漆彩绘多已斑驳脱落，却非但未掩其灵妙真意，反而更显古朴自然之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