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坐定之后,面容一肃,单手行了一礼。
随后,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少郎君英明神武,老朽便再不拐弯抹角了。我印月谷愿与明壁城重续旧盟,从此在这西陵原上守望相助,同舟共济。两家盟约,至死不渝!不知少郎君意下如何?”
言罢,他神情紧张地看着顾惟清。
这位少郎君的神通手段已远远超乎他的预料,那日在飞鸿阁上的慷慨陈词,恐怕并非尽是虚言。
此刻他若依然固执己见,不肯放下身段,只怕会错失这千载难逢的绝佳良机。
尽管印月谷这些年略微恢复了些元气,但如今的西陵原却是危机四伏,妖祸肆虐多年未绝,人祸更是迫在眉睫。
单凭印月谷一家之力,实难在这乱世中生存。
老者先前犹豫不决,实属无奈之举。两家各有难处,他怎敢轻易将印月谷十万多族人的性命托付于他人?
只盼少郎君深明大义,不计前嫌,使两家能够重归旧好。
其实,他自问印月谷从未做过对明壁军不利之事,这些年两家互市互利,他也是乐见其成。
顾惟清见羽司祭胡须颤动、独臂抖瑟,虽有些刻意而为,但心中那份紧张期待却做不得假。
他微微一笑,拱手还礼:“两家修好,正是晚辈此行所愿。司祭这些年为保印月谷周全,殚精竭虑,忍辱负重,晚辈感佩至极。自此以后,明壁城愿与印月谷携手同行,共克时艰。此誓,天地可鉴!”
老者闻言,悚然动容,他猛地站起身来,对着顾惟清深深鞠了一躬,颤声道:“少郎君宽宏大量,明理识义,实在令老朽羞愧难当!”
顾惟清连忙上前一步,将老者扶起,诚恳言道:“司祭万勿如此,两家重新会盟,对明壁城亦是大有裨益。司祭功高望重,往后明壁城还要仰仗司祭多多帮衬。”
老者诚惶诚恐:“老朽自当竭尽全力,以报少郎君厚望!”
二人重新落座,气氛愈发融洽。
老者心潮澎湃,望着顾惟清依稀有些熟悉的面容,一时之间,不禁感慨万千。
他缓缓开口,将自己与顾将军歃血为盟、共谋大业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
顾惟清在一旁端坐静听。
许久之后,老者抬手拭去眼角的浊泪,摇头苦笑:“老了,总喜欢念叨些故人旧事,让少郎君见笑了。”
顾惟清温声道:“司祭言重了。聆听长辈峥嵘往事,正可激励我等后辈砥砺奋进,晚辈求之不得。”
老者微微颌首,沉吟半晌后,神色凝重地说道,“老朽尚有一桩私事相询,若不弄个明白,只怕心下难安,恳请少郎君直言相告!”
顾惟清见老者一脸严肃,便正色道:“司祭但问无妨,晚辈在司祭面前,绝无虚言。”
“此时此刻,老朽非是什么羽氏司祭,”老者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看着顾惟清,声音低沉而有力:“老朽只想以幼蝶阿爷的身份问上一句,少郎君对我家幼蝶,可有情意?”
“有!”顾惟清坦然直视,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老者闻此言,不禁微微一愣,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原以为顾惟清会如昨日那般,婉言推辞,或者干脆以修道人不履红尘为由,断然否认。
可没想到,顾惟清的回答竟是如此干脆利落,一时间,老者竟不知如何作答。
忆起十多年前,他特意将年幼的幼蝶送往军府学剑,心中便已悄然萌生了与顾家结亲的念头。
顾将军与夫人,皆是他生平仅见的英秀人物,不但才情出众,品貌更是无双。
想来二人之公子,也定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人中龙凤。
若能促成此事,既可加深两家的情谊,又能使幼蝶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实乃两全其美。
但是未过多久,老者便听闻,顾家少郎君竟是个天生痴儿!
他虽有意攀附高门,为印月谷寻一强援,但绝不会牺牲孙女的幸福,将自家孙女推入火坑。
若连至亲都护不住,又何谈保全印月谷数十万族人的身家性命?
可他又不能贸然将幼蝶接回印月谷,以免此举引起两家嫌隙,一时之间,他陷入两难境地。
幸而,经过老者几番旁敲侧击,探得将军夫人对幼蝶只有师生之谊,并无将幼蝶许配给自家痴儿的心思。
这才让他终于放下心来。
但世事无常,如今情形又有不同。顾家少郎君竟是一位心智晚慧的天纵之才。
幼蝶自小在老者膝下长成,他对这个孙女可谓是知心知底。
若说先前少女情怀如雾里看花,尚不明朗,那么昨夜幼蝶愿意让顾家少郎君留宿花竹小院,分明已是心有所属。
这却让老者犯了难。
少郎君昨日于飞鸿阁中,言之凿凿,誓以清平世宇为毕生之志,不愿被婚姻家室所牵绊。
然而,今日却又毅然决然地在他面前,表明对幼蝶一往情深。
老者虽有意促成这桩姻缘,但摸不清少郎君的真实心意,贸然谈及婚嫁之事,若日后出了变故,岂不是让幼蝶伤心欲绝?
幼蝶外柔内刚,一旦为情所伤,落下心结,恐终其一生也再难解开。
他对此事不得不慎之又慎。
“少郎君可否明言?”老者缓缓问道。
顾惟清自然知晓羽司祭所虑何事。
他神色一肃,正容道:“司祭无需疑虑。晚辈昨日所言志向,句句属实;今日所表心意,亦是肺腑之言。”
“人生不止百年,来日且方长。长生久视,我所欲也,与心仪之人厮守终生,亦是我之所求。晚辈绝非轻薄浮浪之人,此生定会给幼蝶一个归宿。”
老者闻言,心头猛地一震,这正是他所担忧的事!
什么长生久视,什么厮守终生,尽是些虚无缥缈的泛泛之言。
可是,这世间却有许多女子,偏偏容易听信这些虚言妄语。
幼蝶在老者面前,总是一副温婉娴静的模样,但老者深知,这个孙女的性情最是执拗。
她一旦认定的人和事,就绝不会回心转意。
若让幼蝶听到这番话,定会深信不疑,此后便是求不得,放不下,看不破,为这份无谓情意枯守一生。
这个顾惟清,怕是要误了幼蝶终身!
老者心中五味杂陈,却也无计可施。他缓缓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向门外走去。
在掀起帷幔时,老者忽又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望着顾惟清。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幼蝶灵心慧性,自幼便得神灵赐福,未来成就定会远超我羽氏历代先祖。若真有少郎君所说的那一日,还望少郎君,千万莫要辜负她。”
顾惟清郑重行礼,认真言道:“晚辈定然不负司祭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