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声的注视
空气的质地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由温度、湿度和微尘构成的熟悉混合物。它变得……粘稠。像是有无形的丝线在其中穿梭、缠绕,带着一种令人皮肤发麻的恶意。这不是错觉。陆沉的感知,如同打磨到极致的刀锋,能捕捉到最细微的“纹理”变化。
这变化并非来自某个具体方向,而是弥漫四周,无处不在。如同沉入深海,四面八方的水压都在缓慢而持续地增加。这不是物理上的压力,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注视”。冰冷,不带任何情绪,纯粹的观察,如同昆虫学家审视着玻璃皿中的标本。
这种感觉,从几天前开始,若隐若现。起初只是一闪而逝的错位感,像电影胶片跳帧。但现在,它变得持续而稳定,如同背景音里的低频嗡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陆沉——他被“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他确信这一点。这种“看见”穿透了物理的阻隔,直接作用于他的存在本身。带着一种评估、审视的意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就像……就像青铜病院门后,那些隔着厚重门扉投来的、无声的窥探。但这一次,感觉更近,更聚焦,目标明确——就是他。
胸口那块无形的“烙铁”开始隐隐发烫,回应着这股外界的压力。脑海深处,那扇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门似乎也随之震颤了一下,门缝里那些疯狂的低语,似乎也活跃了几分,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恐惧?
“啧,麻烦上门了啊,主人。”
阿耶德那带着戏谑英伦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脑海中响起,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他似乎并未“现身”于那个青铜回廊,只是以一段纯粹的意念传递过来。
“有东西盯上你了。不是病院里的那些老疯子,是外面的……嗯,‘野生’品种。嗅到您身上‘新鲜出炉’的‘病院’气息了,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
陆沉的意识没有回应。他正专注于分辨家门口传来的异样触感。
每天回家,他都会习惯性地用指尖触摸门框和门板,确认一切如常。这是他构建安全感的方式之一。今天,当指尖划过门板下方靠近地面的一角时,一种陌生的、令人极其不适的触感传来。
不是灰尘,不是污渍。那是一种……刻痕。
很浅,但边缘锐利,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凉。指尖顺着刻痕的轨迹游走,勾勒出一个扭曲、怪诞的符号。它并非任何已知的文字或图案,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涂鸦,充满了混乱、恶意和某种……亵渎神圣的意味。
触摸到这个符号的瞬间,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注视感”猛地增强了,仿佛对方因为他的察觉而兴奋起来。同时,一股极淡、却异常刺鼻的气味,混合着铁锈和某种……类似臭氧的味道,从指尖接触的刻痕处传来,钻入他早已失灵的嗅觉感知深处。
这气味,与那天巷口残留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有微妙的相似之处,但更加……新鲜,也更加……具有侵略性。
陆沉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着那股冰凉和锐利感,还有那不祥的气味。
有人……或者说,有“东西”,在他家门口留下了标记。一个充满恶意的标记。
“看到了吧?低劣的挑衅,连美学都谈不上。”阿耶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典型的低阶‘污染物’(Contaminant)的手法,大概是某个刚‘苏醒’(Awakened)没多久,或者干脆就是某个禁忌序列(Forbidden Sequence)的下游‘衍生物’(Derivative)。没什么脑子,全凭本能行事。”
污染物?禁忌序列?衍生物?
这些陌生的词汇砸进陆沉的脑海,带来更多的困惑和不安。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信息——危险,正在从未知的地方,向他,甚至可能向他的家人,迅速靠近。
“沉哥?怎么了?站门口发什么呆?”
李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放学后的轻松。他快步走上前,习惯性地想搭上陆沉的肩膀,却被陆沉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
“嗯?”李文愣了一下,感觉到了陆沉身上散发出的、不同寻常的紧绷感,“沉哥,你……”
陆沉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指了指刚才触摸到的门板位置。
李文顺着他的指向看去,起初没发现什么。“什么啊……卧槽!”他猛地凑近,看清了那个浅浅的刻痕,脸色瞬间变了,“这什么玩意儿?谁他妈这么缺德,在咱们家门上乱划?!”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愤怒和冲动,但陆沉能感觉到,在那愤怒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最近……学校里也有点不对劲。”李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迟疑,“总感觉有人盯着我。不是咱们学校的人,眼神怪怪的,阴恻恻的……我甩掉过几次,但过两天又出现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错觉。那些“东西”的目标,不仅仅是他。它们甚至开始骚扰李文,试图通过他来接近自己,或者……将他们一起拖入深渊?
姨妈……
想到那个用粗糙的手温暖了他三十多年的女人,想到她那总是带着担忧和温柔的目光,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陆沉的心脏。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早已习惯了黑暗与寂静。但姨妈和李文,他们是他生命中仅有的光和声音,是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珍宝。
绝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
这念头如同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潜藏在他内心深处某种原始而凶猛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保护欲,更夹杂着一种……被侵犯领地后的暴怒,一种近乎掠夺性的占有欲。
胸口那块“烙铁”猛地炽热起来,仿佛要烧穿他的胸膛。一股暴戾、冰冷的力量,顺着某种未知的脉络,从身体深处苏醒,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鸣。
“哦嚯?感觉到了吗?主人?”阿耶德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期待,“愤怒,恐惧……多么美妙的‘燃料’(Fuel)!来吧,感受它,引导它!让那些不长眼的垃圾知道,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陆沉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体内那股汹涌澎湃、却又完全陌生的力量。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他的意识边缘疯狂冲撞,既带来了毁灭的冲动,也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感。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这股力量,驾驭它,用它来撕碎那些胆敢窥伺他家人的威胁。
他尝试着……集中意念,如同在黑暗中摸索一条看不见的缰绳,试图去“触碰”那股力量的源头。
那源头……冰冷,锈蚀,充满了掠夺和死寂的气息。正是青铜病院给他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嗡——
一股微弱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周围粘稠的空气似乎被这波动搅动了一下,那无形的“注视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了一下。
门板上那个怪异的符号,散发出的那股刺鼻气味,似乎也随之黯淡了刹那。
但仅仅是刹那。
下一秒,陆沉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感袭来,如同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脑海里一阵眩晕,仿佛精神被过度透支。那股刚刚苏醒的力量,如同昙花一现,迅速沉寂下去,只留下更加沉重的疲惫和胸口持续的灼痛。
“呃……好吧,新手上路,难免熄火。”阿耶德的声音带着一丝尴尬的干咳,“没关系,主人,第一次嘛,能有点反应就不错了。这玩意儿就像……呃,初恋?需要慢慢培养感情,掌握技巧。”
陆沉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他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刚才那短暂的尝试,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存在。它真实不虚,潜藏在他的血脉深处,与那个诡异的青铜病院紧密相连。
这力量……或许真的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这力量中蕴含的巨大危险。那冰冷、暴戾、充满掠夺性的本质,如同深渊的凝视,稍有不慎,就可能将使用者自身吞噬。
他必须学会控制它。小心翼翼地,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他依旧需要那个“普通”、“无害”的盲聋残疾人的身份作为掩护。
在外界,他依旧是那个需要姨妈照顾、需要李文引导的陆沉。但在内里,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已经开始酝酿。
“沉哥,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李文担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陆沉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门上的刻痕,然后做了个“擦掉”的手势。
“对对对,赶紧弄掉,看着就晦气!”李文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用力去擦那个符号。但那刻痕虽然浅,却异常顽固,怎么擦都无法完全抹去,反而留下了一片脏污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实质般的恶意,猛地降临!
比之前那无形的“注视”强烈百倍、千倍!
仿佛有一只冰冷、巨大、布满粘液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骤然睁开,死死地锁定了他!
空气瞬间凝固,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几度。周围所有的背景“噪音”——风声、远处车流的震动、邻居家的声响——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死寂。
那恶意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浓烈,带着一种要将一切生命彻底碾碎、吞噬的贪婪和暴虐。
陆沉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胸口的“烙铁”疯狂地灼烧起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来了!
那个留下标记的“东西”,或者说……它背后的存在,来了!
而且,这一次,不再是试探和窥伺。
是真正的……迫近!
伪装,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股庞大的、充满毁灭性的恶意,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他意识的堤岸上,几乎要将他瞬间淹没。
他能感觉到,某种……“存在”,正在穿过空间的阻隔,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向着这个家门口,迅速“移动”过来。
嗒,嗒,嗒……
不是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更像是……某种沉重的、湿滑的肢体,拖曳在地面上的声音。又像是……无数细小的骨骼,在相互摩擦、碰撞。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回响在他的骨髓里!
李文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停止了擦拭的动作,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死死地盯着楼梯口的方向。
陆沉“看”不见。
但他能“感觉”到。
在那黑暗的楼梯拐角处,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阴影,正在缓缓浮现。
带着浓郁的腥臭,和令人灵魂战栗的……饥饿感。
他的平静生活,他小心翼翼维持的伪装,在这一刻,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薄纸。
真正的危险,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