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042:豆升灯影话中元
秋天的日光里,洛水北畔,赵峰将手里最后的豆种按进湿润的垄沟。直起腰时,他正发现杨秀又凑到近处,正提着竹筒饮水看他似笑非笑。
这些日子翻耕、烧荒、堆肥、浸种,祖家、武家两片地块都已渐次完成耕种前的准备。赵峰带头卖力干得极为勤恳,河内人已是多次拿了好“考成”。
可因之前的事情,河内人与其他流民间的关系却并未有多少缓和。
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赵峰主动别过脸往袖口蹭了蹭汗,杨秀刚想讥讽两句却发现他又故意离得远了,根本不想和杨秀交流,让后者觉得有些憋气。
此时,云真正从另一边播种向前,时不时翻看着土壤,显得一丝不苟。
杨秀便又凑过去对他嘀咕:“那赵峰这些时日闷得很,不知又在憋什么坏水。得小心他点,怕还是要捧那祖家人的臭脚……”
云真蹙了蹙眉,没附和杨秀的话头,头也不抬道:“你们堆肥的进度太慢了。按主家之前的习惯,他不会等全部播种完才开始追肥,可能很快就会开始,你得提前安排才是。”
杨秀没能拉拢云真一起背后议论,多少有些不爽。可脸上却只是笑了笑,貌似感激道:“多谢提醒,还是云队正贴心,是咱流民的自家人啊。”
云真沉默以对,继续播种。
杨秀收敛了表情,有些凝重。
当下众人似都已对那祖家的小公子归心,他便是想要挑拨几句都显困难,倒是个好手段。
远处传来门客清点农具的吆喝,狗儿带着几个半大小子挥舞着破烂麻衣奔跑着,惊起一群企图偷啄的麻雀。
对于炎黄子孙而言,有了田地,开始耕种,一切似乎便就重归于安稳。
七月流火,秋气渐浓。
自李钊离开洛阳,祖阳便再没了他的消息,也不知这位老兄南下顺利与否。
倒是武鸣某日特地来了一趟,跟他说了会儿话。只说自己从王昱的嘴里诈出了一点消息,猜测太傅司马越该是给李钊追了手书。
祖阳附和了几句,没再这个话题上多费功夫。
他思索一阵,反倒拜托武鸣去给司马珩带了个消息,并拜托武鸣能在司马珩处再帮他一个小忙。
武鸣对祖阳的选择颇不理解,范阳祖氏子弟,大好前途任他可选,为啥非要去常山那等地方?
可他现在已习惯了祖阳思维的天马行空,于是也就拍着胸脯应了。
在祖阳的帮助下,武鸣现在与王昱关系密切,还频频参与了几次谈玄,于洛阳士族圈里混得风生水起。投桃报李,他帮祖阳一点小忙自也应当。
祖阳如今每日里过得简单,几乎就是田地、家里两点一线。
一边继续关注着田间地头的劳作,一边将其他时间都抽出来锻炼身体、学习武艺,为北行做着准备。
婉儿的练剑他没有干涉,估摸着自己身体状况好转些后便央请石三教他刀术。
自古以来都是穷文富武。类似槊术、长剑这等硬功夫上手很难、精熟更难,都靠水磨,是要耗去大量时间打基础的,最好是从童子开始。
祖阳起步太晚,现在只是追求速成,那最好的选择就是练刀。
浇灌湿润的田地边缘,石三拎着刀鞘点了点祖阳的腋窝,后者吃痛之下调整了持刀的姿势,随后又是弓步、拧腰,对着空气用力劈砍。
破空声显得颇为锐利,与一旁婉儿刺击时的声响比大了不少,石三对这一下仍不满意。
祖阳吸了口气,复盘着刚刚的错处。这是今日的第二百下,日落前他至少还要再练一倍……
自七月初一场甘霖后,洛阳许久都没再下雨。
好在祖家的地块就在洛水旁,引渠之下还可浇灌。但武家地块还在更北,挑水灌溉便费了流民们不少功夫。
远处山峦莺飞草长,近处田地豆苗茁升,眨眼七月十五。
暮色爬过祖氏祠堂的飞檐,祖逖带着祖家子弟一起祭拜了祖宗先人。
三炷清香过眉心,祖阳随着众人整齐跪伏、祷告,看着十数只灵牌在烛火中肃穆无声。
这些时日里,朝中各色人物对祖逖、祖纳、祖约都征辟了许多次,官职价码也是一升再升,可无一例外俱都被祖逖委婉拒绝。
祖逖仿佛一个最为保守的投资者,握着祖家满门所有人的前途,谨慎注视着时局变动,却始终不肯轻易下场。
祖约与兄长谈了许多次,可最后仍旧没敢忤逆,不了了之。
倒是随着时间推移,祖家的门客、部曲愈发有了私兵的模样。
这位家主其实是个心狠的,他对完不成考绩的要求远比祖阳要严厉得多。所有人都得陪着他自强不息。
路过祖家坞时,每日里几乎都能听到、看到被杖责的倒霉蛋。
祖阳则在默默观察着、学习着,贪婪汲取着这代人杰的处事智慧。
中元夜里,伊水边的萤火虫多了起来,似乎映着银河灿烂,将深沉夜色装扮得星星点点。
婉儿拎着镰刀的手指被艾草汁染得发青,她仍执拗地不让公子做这些粗重事,自己去割着河畔的一丛丛蒿草。
当蒲团摆下后,她擦拭镰刀的动作也显得格外用力,就像要割断什么看不见的绳索。
对着河水三次叩首,祖阳将莲花灯举过眉梢。伊水的波光在他眸中散若银河,愈发显得幽深宽广。
他默默念叨着什么,指尖抚过灯座凹痕时稍稍顿住,旋即若无其事松手。
在婉儿的注视里,河灯被缓缓送进了东向的水流。
她没敢说自己在灯座上刻了“岁岁常相见”五个字,就像她没问那夜公子对着月亮呢喃的“平安喜乐”究竟是在说与谁听。
婉儿也放了只灯,那灯还是祖阳为她准备的。伴着少女的轻声呢喃祈祷,飘摇灯火经伊水入洛水,汇入数以百千的河灯队内,悠悠远去。
河灯入水时,祖阳便凝视着渐远的星火。他想起史书里的永嘉南渡、中原陆沉。似隐约看到这点星火,终将湮灭在时代的惊涛之中。
此时的平静倒更像是暴风雨到来前的预兆。
他知晓婉儿刻了字,却始终没有点破——乱世里能守住这点少女心事,未尝不是幸事。
而有些承诺,终究要用刀剑、辛劳、成就乃至生死间的拼搏来实现,言语的力量到底太轻。
更阑人静时,祖阳听到院中的响动,稍稍搁笔。正要推窗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将烛台往窗缝处挪了半尺。
昏黄光晕漫过羊圈,映出少女抱着母羊微微颤抖的肩头,旋即消散在了深沉的夜幕之中。
祖阳叹了口气,没去惊扰,只抬手将写满简体字的信笺递近了烛火。
“回不去了,唯祝你们一切顺遂,平安喜乐……”
十五月圆,最勾相思。
八月初的一个上午,常山王司马珩忽然带着随从郊游到了祖家地块,“偶遇”了祖阳,欣喜之下颇为热情的摆开茶具与祖阳在田间烹茶畅谈。
他给祖阳带来了一个消息:太傅司马越在上月奏请以琅邪王司马睿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建业。
祖阳听了后毫无波澜,反倒赞了赞常山王府的烹茶手艺。
司马睿躺赢了八王之乱,这是历史书上的结论,祖阳自然早就知道。还是他让武鸣将这个消息带给了司马珩。
消息印证之后,司马珩愈发对祖阳惊为天人,这等安排他先前丝毫没能看出个端倪。
如果琅琊王都有机会牧守江南,他这个常山王为什么没机会去找个舒坦地界?
当然,这事靠自己肯定是没指望的,但他有贤才祖阳啊!
生怕自己与贤才的关系处得生分,司马珩干脆便主动创造了这场“偶遇”。
司马珩很想再从祖阳这边求个计策,心底期盼能在日趋变动的朝局中能押个好注。
然而此时千头万绪之下,他却不知该怎么和祖阳开口。于是一场偶遇,从头到尾他反而只是与祖阳喝了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