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037:婉拒侍中道妙策
祖阳确实做到了“语惊四座”。
尤其当王昱的仆役将《史记》、《汉书》乃至《后汉书》的竹简一一捧来,如小山一般堆在翠梧园供众人翻阅之后,整场谈玄都有些偏了流程。
众人原本就是个小圈子,除了裴辰等少数新人,其他诸人不少都是相熟,互相间也都颇为随意。今日有了这等新奇之事,他们便都想要探个究竟。
此时,包括常山王司马珩在内,众人各自都拿了些竹简翻阅。
裴辰接过仆役递来的《汉书》,按着索引直接找到了《张骞李广利传》。指尖在竹简上飞速游移,一会儿功夫他蓦然顿住,麈尾簌簌颤动:“确如祖生所言!‘大夏东南有身毒国……其人民乘象以战’——”
众人哗然聚拢,常山王司马珩挤在最前,盯着简牍上“乘象以战”四字,喉结滚动。
他稍稍退出人群,自己去了《汉书》的竹简堆前。他隐约记得,汉书中该有《西域传》。翻检片刻,他也兴奋叫道:“确有安息国,史书上载‘城邑如大宛,其属大小数百城’……”
很快,又有人在记载中挖出了大夏、大秦等诸多故事,虽与祖阳所言有些出入,可很多描述是对得上的。对于其中出入众人倒也没有起疑,都觉得该是祖阳还有其他史书作为佐料。
一时间,翻看竹简的“哗啦”声不绝于耳,众人乐此不疲。
先前质疑的吕朗面皮涨红,袖中攥紧的拳头硌得掌心发疼。王昱则轻摇麈尾笑得矜持,干脆也不再催促谈玄,仿佛这满室惊叹皆是冲他而来,让他颇为受用。
祖阳垂眸饮尽樽中残酒,余光瞥见常山王投向竹简的热切目光,嘴角掠过一丝得色。
翠梧园外忽有急促的脚步声来,有管事带回的“急报”恰在此时穿透林荫——这正是他等待的涟漪。
“何事?”王昱看着突然过来的管事问道,管事看了看祖阳,附耳对王昱说了几句。
裴辰正看史书看得津津有味,见状连忙问道:“士华兄,出了何事?”
王昱挥手退了管事,看了祖阳一眼,对众人笑道:“是侍中荀公召见祖生,仆役特来此处寻他,且让他暂且离席。”
祖阳可没什么仆役,荀崧更不可能到别人宴会上急召于他,这仆役乃是李钊借他的,为的就是能在他热度最高的时候让众人知晓荀崧对他的“看重”。
很多事虽是事实,可换个说法就会让人产生不同的联想。
荀崧现任侍中兼中护军,掌管禁军低级武官选拔之权,还是颍川荀氏的高门出身。
若寻常时节,自不会主动派人来召祖阳。但祖阳却已着李钊在昨日派人送了拜帖,约定了今日他要上门,他与荀崧相见自成了事实。
在旁人看来,就成了荀崧出于某种目的,上赶着来召祖阳相见一般。
扯虎皮做大旗,蹭合照、炒流量,事业刚起步的时候抬高身价的手段无外如是。
祖阳连忙起身,再度对众人团礼抱歉道:“诸公见谅,荀公催促不敢怠慢,告罪告罪……”
众人对此自不会强留,一边与祖阳道别,一边俱都感慨着其人才识。便连裴辰也不由得稍稍改了态度,微笑道别。
司马珩捧着《汉书》看着祖阳的背影,更是花了心思去咀嚼着这个消息。
连侍中荀公都特意召他,这祖生当真才华惊人啊。怪不得,他敢与李钊打赌,能解那宁州之围。
嘿,这事怕旁人还不知道。司马珩有种莫名的得意。
看着司马珩的视线,人群边缘武鸣与李钊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武鸣装作去送别祖阳,当两人走到园林门口时,祖阳忽然回过身来,看着常山王对武鸣低语了些什么,时而摇头时而拍了拍武鸣肩膀,颇为怪异。
司马珩有些奇怪,可他左右看看,觉得祖阳确实是在看自己。自己怎么了?
再做打量,祖阳已抽身离去。武鸣若有所思回转过来,本想向司马珩这边说些什么,可王昱已再度对众人拍拍手,笑着重新组织了谈玄。吕朗赶忙跟着附和……
离了王府,自有仆役将武鸣借他的马匹带来,祖阳跨上马龇牙咧嘴而去,不一会儿功夫便赶去了荀府。
下马敲门,自有管事将他引入了府邸。
相比司空府邸的园林风光,荀氏的宅邸稍显的朴实了些,但同样雕梁画栋,设计精巧。
祖阳一路谨慎恭敬,没怎么四处打量,随着管事来到了一处偏厅。待管事通禀后,祖阳这才入内,见到了这位朝廷中枢里少有的实干之臣。
荀崧此时手中捧着一卷书,见祖阳入内后也没有与他多客气,受了对方的礼便随手一指道:“祖生且自坐吧,莫要拘谨。”
祖阳落座,再拜,恭声道:“承蒙明公错爱垂青,征阳为牙门将。然,阳愧不敢受。
“阳年少浅薄,未经实务,禁军拱卫陛下职责堪重?,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近几日辗转难眠,唯恐荀公托付不效,思来想去还是特来相辞。”
荀崧闻言微顿,倒是并没有太多异样。
这年头高门士族子弟不愁为官,若是征辟的职位不顺心意,大可请辞。这就是士族子弟与寒素、平民的不同,他们永远都有退路、有机会。
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假,可那条条大路却未必是给寻常人走的。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是羊水,投个好胎才能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祖家人难征不是什么新奇事,祖阳的二叔祖逖,近几个月里都已是连辞了数个职位,眼都不眨一下。
现在禁军复建,来投效的士族子弟并不在少数,倒也不差祖阳一人,毕竟人各有志。
不过,祖阳愿意上门告罪而非如祖逖一般回书一封打发自己,到底是做足了礼数,荀崧倒是对他满意。
荀崧笑道:“祖生过谦,倒与你仲父肖似。也罢,这中军现今兵不满员,事务也偏繁杂。你潜心读书,来日举了孝廉,自也有大好前程。”
范阳祖氏,礼数周到,这样的晚辈荀崧也愿意多言几句。不过,仅此而已。
说完这番话,他便打算送客了。
可此时,祖阳却忽然开口道:“荀公在上,交州刺史为女求太子妃,洛阳城内沸沸扬扬。小子有一言,愿请君鉴。”
“嗯?”荀崧颇有些意外,但也没太当回事,随口道:“且说来听听……”说着,他已重又将几案上的书拾了起来,并不觉得区区小辈能有何高见。
但片刻之后,他却又看着祖阳,脸色凝重地将书本重新放下。
他目光有些严肃夹杂着审视与惊奇,觉得自己是有些小觑了这个年轻人。
以宁州之围调动交州之兵?
两个天涯绝远之地,也可左右朝堂?
翠梧园里,时近晡食。
清谈此时已告一段落,侍女们将生冷餐食俱都撤下,换了稻米、肉羹、羊排等菜肴。众人简单宴饮一番,这才尽兴散了。
最终,这场清谈还是陈氏的陈准拔得了头筹。王昱颇为大方,当真将那青娥卫交给陈准带走。众人不论是否新近结识,俱都欢颜相别,各自离去。
走到门口时,武鸣忽然将常山王司马珩唤住,有些忧心忡忡对他道:“大王,还请借一步说话。”
司马珩见他面色凝重不知出了何事,谨慎起见让随从侍卫在旁放风,他与武鸣寻了个街角的僻静所在。
“何事?”
武鸣低声道:“大王,祖阳临走前与我说,今日是我孟浪了,不该请大王至此。”
“为何?”司马珩满脸疑问,不明所以。
武鸣警惕的四下看看,再度将声音压低,道:“他说:大王乃是陛下亲眷,该以陛下马首是瞻。可这王家却是太傅一系。”
“该也无妨的,毕竟司空力主陛下即位……”
“司空现在与谁走得近些?”
太傅司马越?
司马珩还是一头雾水,没明白这事的关联,却难免有些心慌。
武鸣见状急道:“而今陛下与太尉已是貌合神离,大王今日却受了这王家邀请。此事,若传到了陛下耳中,于大王大有不利啊。万一陛下一怒将大王贬黜……”
“不会吧……”嘴上这般说,司马珩却是心乱,他是从来都没往这方面去想过。
他此前无非是个边缘宗室,借着死鬼司马乂和当今皇帝的关系,这才得以封王,脑子里哪有什么政治敏感度。
今日来此谈玄只觉得是接触名士、跻身洛阳圈子的好机会,先前对武鸣的引荐还颇为感激。可经武鸣这么一点,他才朦胧醒觉,自己好像是走了步错棋。
他这王位可是陛下给的,自己却走到了皇帝政敌这边攀附……
想到被贬去边远蛮荒甚至王位都可能被褫夺,他便越想越是忧心。
赌徒在下注之前,最是患得患失。
也在这时,武鸣忽然插了一句,道:“大王,依我看,那祖生专门对我说及此事,怕是他有解决的办法。”
司马珩双眼骤然一亮。
联想起今日谈玄时祖阳的渊博见识,再醒起这危机都是祖阳察觉提醒的,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拽着武鸣的胳膊,他急切道:“祖生到底有何办法?快,带孤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