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袭白水
关内二十里的山道上,层层鹿角如枯骨森列,烽火台的柴薪堆得比人高,却抵不住夜风中弥漫的倦怠——大军被张鲁的“疲敌计”折磨得只剩六分士气,连巡夜的梆子声都透着虚浮。
子时三刻,七盘山后忽起怪风。张鲁的中军大帐里,阎圃捧着龟甲抬头:“风从乾位来,主兵戈。”帐外,五千士卒已裹好皮甲,额间贴着朱红符纸,刀柄缠着浸过桐油的麻布条,在月黑风高时出没,借“鬼道”之名惑敌。
“记住,三息内不点火,五步内不发声。”杨任的豹纹护腕在黑暗中闪过微光,他握着鬼头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庞羲那老东西在关前埋了蒺藜,左路走山腰,右路沿溪涧,中军等我火把为号——”话未说完,帐外突然传来“噗通”一声,竟是只夜枭撞在旗杆上,血流滴在张鲁的战靴前。
“天罚将至,鬼神开道。”张鲁抚须一笑,从袖中取出三枚青铜令箭,“命祭酒们在关下唱北斗咒,每五里设‘义舍’灯笼。”
白水关的守将杨怀正在关楼上打盹,忽闻关外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起初以为是山风,细听却是梵唱般的调子,夹杂着铜铃轻响,忽远忽近,像有无数幽灵在夜色里游荡。“报——西南角发现灯笼!”斥候的声音惊破寂静,高翔冲至垛口,只见山脚下点点青光浮动,时聚时散,竟似鬼火蔓延。
“是米贼的妖术!”他拔刀砍断案头烛台,“传令下去,所有弓弩手见火光就——”话未说完,正北角突然爆起冲天火光,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杨任的鬼头刀劈断第一道鹿角时,刀环上的铜铃“当啷”作响,身后二十名死士已抛出挠钩,攀着峭壁往关墙爬去。
“中计了!”庞羲在中军帐内踢翻帅案,他早料到张鲁会趁夜袭关,却不想对方竟用“义舍灯笼”混淆虚实。关外的火光时明时灭,有的是真火把,有的却是涂了磷粉的木牌,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晃得守关士兵睁不开眼。更可怕的是那些歌声,似从四面八方涌来,唱的竟与关内流传多日的童谣一模一样。
预先埋伏在这几日回白水关的残兵里的汉中细作砍断门闩,将浸透桐油的火把抛向堆在门后的柴草垛,火苗“轰”地窜起,映红了城墙上“刘”字大旗的边角。
“有奸细!”守门将校王顺的钢刀刚从鞘中抽出一半,后背便被一记短刃刺穿。他转身时,看见平日里负责运送粮草的伙夫正撕去外袍,露出底下绣着“米”字暗纹的黑色劲装,腰间缠着的导火索正“滋滋”冒着火光。二十步外,二十余名内应已砍翻巡夜队,举着染血的厨刀冲向城门绞盘。
城头守军惊醒时,城下已乱作沸汤。火光中,汉中军的先锋高怀德正率五百精骑踏碎拒马,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他手中丈二电钢矛挥出弧光,首当其冲的三名守军连人带盾被砸成肉泥,槊尖倒挑时,又将一名举着挠钩来拦的什长钉在城门洞的木柱上。
“狗贼敢挡道!”负责镇守城门的裨将高沛拍马杀出,手中九环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冽。他早听闻汉中军有个猛将,却未将这名不过而立之年的敌将放在眼里。两马相交时,高沛刀走偏锋,直取对方腰腹,却见高怀德竟不闪避,铁矛硬接刀刃,火星溅落处,九环刀的刀环竟被生生砸断两枚。
“你这刀,太软!”高怀德暴喝一声,铁槊借势横扫,在高沛举刀格挡的瞬间,突然变招刺向面门。长矛破风之声如雷,高沛瞳孔骤缩,勉强偏头,槊尖擦着护额划过,在他左颊留下深可见骨的血槽。未等他回神,第二矛已洞穿他的咽喉,九环刀“当啷”落地。
城门处杀声震天,杨任、杨昂已率千余死士借着云梯登上西侧角楼。杨任的豹纹护腕在城堞上擦出火花,鬼头刀连劈七名守军,刀刃卷口却不停手;杨昂则带着二十名弩手抢占制高点,弩箭专射试图关闭瓮城闸门的士兵,弦声连动,十余丈外的绞车都尉应声倒地。
“庞公!城楼失守了!”杨怀撞进中军帐时,身上的鱼鳞甲已被箭矢射成刺猬。
“退往剑阁!”庞羲咬碎钢牙,手指在地图上的金牛道狠狠一划。作为刘璋麾下宿将,他早算到张鲁会用内应,但没料到对方竟将细作安插进负责城门防务的“东州兵”里,更兼高怀德如鬼魅般突入,彻底打乱了布防。当他带着亲卫退至瓮城时,正见高怀德的丈二矛挑着高沛的人头策马而来,矛尖滴血在青石板上。
……
断后的李思正带着三百亲卫列成圆阵。庞羲若想安全退往剑阁,必须守住这处仅有两丈宽的谷口。汉中军的箭矢如骤雨般落下,他的护心镜已中三箭,左膝被流矢贯穿,却仍拄着断刀指挥:“盾牌手在前,弓弩手交替还击!”
杨任的鬼头刀劈开最后一面盾牌时,看见的是李思染血的笑脸。这位敌将突然将断刀掷向他的面门,趁他偏头的瞬间,冲向军阵中。
当庞羲在剑阁清点残兵时,斥候回报白水关已挂起“米”字大旗,高怀德正率骑兵在关前焚烧辎重,将断刀插在关楼上,刀鞘里塞着张鲁的劝降书:“公守关月余,士卒疲敝至此,何不弃暗投明?吾以五斗米道治汉中,百姓皆有饭食,战死者亦入义舍——”
庞羲捏碎来书,望着关下被寒雾笼罩的群山。他知道,这一战败的不是兵甲,而是人心。张鲁的内应早用“义舍施粥”拉拢疲卒,甚至让受伤的汉中军细作混入守军当伙夫,这般“攻心为上”的计谋,远比刀兵更可怕。
暮色中,剑阁传来隐隐钟声,不知是祭奠战死的将士还是这场惨败。
白水关的硝烟尚未散尽,城楼上的“刘”字大旗已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张鲁亲书的“米”字杏黄旗,旗角绣着北斗七星,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关前的校场上,三千汉中军整齐列队,甲胄上的霜花映着初升的日头,恍若撒了一层碎金。
祭坛上的青铜鼎腾起紫烟。张鲁身着九章道袍,手持五雷令,在十二名祭酒的诵经声中向北斗叩拜。坛下,高怀德的丈二矛斜插在三丈高的旗杆旁,言称“借天罡之力镇关”。
“高怀德听令!”张鲁转身时,手中玉笏映着阳光,“白水关首功,为门下督,杨任为郡都尉,杨昂为郡司马。”
他指了指校场角落的十余车蜀锦,“庞羲的战利品,分一半给关内百姓,别学东州兵烧杀。”
轮到阎圃时,众将皆静。这位大祭酒整日捧着龟甲,此刻却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主公,昨日龟甲显兆,‘白水开,米道兴’,宜立‘义舍’于四门,设祭酒分治。”张鲁颔首,从案上捧起刻着“义舍”二字的楠木牌:“便劳烦先生总领关内民政,凡降卒伤兵,愿留者编入屯田营,不愿者发路费回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校场边缘的俘虏,“切记,五斗米道不杀降。”
午后,北城门的义舍前挤满了百姓。白发老翁拄着拐杖,望着木架上堆着的粟米、腌菜,还有热气腾腾的药汤,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半月前庞羲的军队过境时,他们曾被抢去最后半袋青稞,此刻却见汉中军的士卒正蹲在地上,给衣衫褴褛的孩童分发麦饼。
“老丈,喝碗姜汤吧。”头戴符纸的祭酒李修递过陶碗,袖口露出的刺青正是五斗米道的“米”字纹,“关内粮草充足,明日起开仓放粮,每家可领三斗粟米,不用钱。”老翁双手接碗时,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分明是握过锄头的手,而非握刀的兵。
帅帐内的松明火把将张鲁的影子投在帐布上,形如北斗。阎圃捧着新算好的户籍册,龟甲在膝头泛着微光:“关内原有百姓八千,加上降卒,义舍已开四门,祭酒分治,屯田营可耕之地二十顷,足够今冬口粮。”
“不够。”张鲁指节敲了敲地图上的七盘山,“明日派人进山,采办山货药材,再派人去巴中联络賨人,用蜀锦换他们的盐巴。庞羲退往剑阁,短时间不会来犯。他忽然望向帐外,那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是百姓在唱新学的《义舍谣》。
帐外,高怀德正在校场教鬼面军操练。他的丈二矛扫过积雪,在地上划出北斗图案:“记住,夜袭时踩这步法,如北斗绕极,让敌人摸不清方向。”士卒们轰然应诺。
更深露重时,义舍的灯火仍未熄灭。几个伤愈的降卒围着火堆,听祭酒讲述五斗米道的规矩:“入道者只需交五斗米,有病者无需服药,只需磕头悔过;路遇义舍,可免费饮食,不得浪费——”有人摸了摸怀里的玉珏,那是庞羲赏赐的信物,此刻却觉得掌心的温度,比不过火盆里的炭火热。
白水关西门立起一块石碑,上刻“义舍记”,由阎圃亲自书丹。碑文未提战功,只记:“汉安元年,张公治汉中,立义舍,置义米肉,行路者量腹取足;设祭酒,以鬼道教民,不置长吏,皆如君臣。”碑前摆着三牲,却是百姓自发凑来的麦饼、腊肉,还有几株刚发芽的麦苗。
张鲁站在碑后,看着白发老翁带着孙儿来磕头。孩童手中举着新做的“米”字旗,旗角上歪歪扭扭绣着北斗,却让他想起初入汉中时的场景——那时百姓衣不蔽体,如今却能在战火后迅速安定,靠的不是刀兵,而是“义舍”里的一碗热粥,是祭酒们深夜问诊的脚步,是“不杀降、不扰民”的铁律。
张鲁望向关墙上的“米”字旗,旗角正掠过石碑,将“义舍”二字映得发亮。
暮色中,不知何处传来羌笛,吹的是新编的调子:“白水关,米道开,义舍暖,百姓安。”声音飘过关前的荒地,那里新埋下的战死者墓碑正在落雪,却有几株倔强的野草从石缝里钻出,在寒风中轻轻摇曳。这或许便是张鲁想要的治世:不是用刀枪堆砌的雄关,而是让百姓在战火里仍能相信,明日的义舍,还有热汤可喝,明日的土地,仍能播下种子。
多日后,夺下白水关的张鲁望向关内新立的“义舍”,伤兵们正围着篝火喝着热粥,其中不乏前日还在厮杀的刘璋军降卒。阎圃的龟甲在案上叩出清响:“此战妙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以内应破城,实则早用‘义舍’收心,让敌营上下皆疑‘米贼有鬼神相助’。”
帐外忽起北风,卷着残雪掠过“米”字大旗。张鲁轻抚腰间的五雷纹玉笏,忽然低叹:“世人皆道我用妖术破城,却不知真正的‘鬼道’,是让对手在恐惧中先失了军心。李思死战谷口,虽勇却愚,庞羲若懂‘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又何至让这白水关的火光,烧尽了刘璋北进的希望?”
当庞羲在清点残兵时,斥候送来一份奇怪的战报:张鲁拆了白水关下一半鹿角,在关前摆上百坛米酒,旁立木牌“义舍在此,疲者可饮”。晨雾中,几个汉中百姓背着药箱走向战场,竟无人阻拦。
“这不是打仗,是攻心。”庞羲捏碎酒坛,酒液混着血渍渗进泥土,“张鲁用‘疲敌计’拖垮我军,又用‘义舍’收揽民心,此消彼长……”他望着关内方向,那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钟声,不知是佛寺晨钟,还是五斗米道的祭酒在为亡魂超度。
真正的善战者,从不在刀刃上争长短,而在人心上见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