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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辞鲁南行

  看着面前突然亢奋的朱以海,朱常淓眉头紧皱。

  这厮一会儿像霜打的茄子,一会儿又暴跳如雷,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他到底是想南下还是不想南下?

  朱常淓摸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明白,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扭头看向了朱由崧:

  “额,贤侄这?他?你快劝劝你鲁王叔?”

  看着满脸大义、视死如归的朱以海,朱由崧暗自一哂。

  他心知肚明。

  朱以海要真是一心寻死之人,早就在两年前的兖州就和兄弟一道殉国了。

  又何必在藏身在尸山血海里装死逃生。

  他适才所言显是看穿了福潞二王南下的打算。

  只是朱以海不似朱常淓这般实在,似是另有什么计算。

  朱由崧微微眯起双眸,轻拍椅子扶手,决定将戏演到底:

  “王叔此言差矣。

  “您若就此赴死,诚然能留下一世英名。

  “可大明朝二百七十载岁月。

  “太祖、成祖爷披荆斩棘开创的基业。

  “能和你一道死掉吗?

  “王叔此举,难道不是与那些东林清流一般。

  “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朱以海闻言又是一噎。

  今日邪门了。

  死也不对,活也不对。

  怎么我说什么都不对?

  我出口也是义正言辞,怎么被他这一抢白,反倒处处难以反驳。

  朱常淓尚不知二王是在演戏,以为朱由崧是真在劝鲁王南下。

  他便使出了吃奶的本事,眉头紧皱,打了一会儿腹稿,这才摇头晃脑地也帮腔道:

  “勾践有卧薪尝胆之举,而诛灭吴王夫差;

  “韩信受胯下之辱,能围项羽于垓下;

  “就是那鞑子老酋奴儿哈赤,都知道先认我大明为主,再徐图后进。

  “原以为,这都是很浅显的道理,贤弟不需我来罗唣。

  “没想到鲁王眼中竟只有小人之怒而视家国于无顾。

  “而今中原困顿,闯贼蜂起;

  “北境危殆,蛮夷横行;

  “此君子见机,烈士用命之时。

  “闯军非速败之敌,鞑清乃惯战劲旅。

  “若我等鲁莽轻率行事,与自折股肱何异?

  “我朱氏之不存,亦华夏天下之将倾矣。

  “贤弟啊,跟我们一块儿南下吧!”

  朱以海眉头紧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幽幽道:

  “朝廷已经将我的袭封仪式定在了四月。”

  “如果届时使者南下,却没有见到我的身影……唉!

  “礼部的那些官员们,向来吹毛求疵,到时候恐怕会借机发难,

  “甚至波及二位呐!”

  朱常淓闻言脸色大变,骤然止住了声。

  一阵寒意从他脊梁上升起,连忙转过头对着朱由崧疯狂眨眼。

  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别带他了,莫要惹祸上身。

  朱由崧并不言语,默默看着两人,知道朱以海还有后文。

  鲁王不愿南下的理由多着呢,根本轮不到担忧袭封。

  兄弟死丧,家仇未报,此其一也;

  久居鲁地,安土重迁,此其二也;

  眼见乱世,别有异志,此其三也......

  “不过,诚如二位所言,坚守北地,恐难长久。

  “我如今有子四人,次子年岁稍长,我多倚仗。

  “四子弘槮、五子弘朴、六子弘栋具年幼。

  “此番南下,就托付给二位了。”

  朱以海声音悲切,在王终成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对着二王一揖到底。

  朱常淓脸都黑了,朱以海这老狐狸。

  看到了随我等南下蕴藏的大富贵,但是又不想亲身涉险,竟将儿子安插进来。

  自己为了向朝廷解释提前南下的原因。

  想了好一番借口,搞不好还要被乱扣帽子。

  朱以海呢?

  他这兖州府离运河咫尺之遥。

  若是北边风声稍有不对,这老泥鳅一扭身便可以钻进运河之中,性命无虞。

  到时候,如若陛下南下应天。

  朱以海既是坚守山东到最后一刻的忠臣,又有拥护之功。

  另一方面,若是日后陛下太子遇难。

  福王登基之时,鲁藩在南京也有人。

  劝进表里怎么都有他朱以海的名字。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歹毒计策!”

  看到眼前这病殃殃的朱以海居然这般老辣。

  朱常淓感觉自己吃了大亏。

  身上好似有蚂蚁在爬一般难受。

  我背井离乡,伤筋动骨,拼上身家性命豪赌一次。

  你朱以海不亲身下场,派上几个碎崽子便能获得和我一样的筹码!

  这,这他妈让我到哪说理去?

  朱由崧笑着扶起了深深作揖的朱以海,郑重承诺道:

  “既然鲁王叔不愿南下,那就罢了。

  “此去应天。

  “几位堂弟自有潞王府众人照顾。

  “鲁王叔便在山东为国坚守。

  “待我等南下祭祖结束后,定会告知史尚书。

  “劝他早日出兵北上,援助王叔。”

  朱以海脸上肌肉微动,他听出了朱由崧话外的意思。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

  日后若是福藩在南京定鼎。

  你这几个儿子算是寄居在潞王手下,给你一半从龙之功。

  除此以外,念在你守山东的份上。

  我以后会给你出援兵的。

  朱以海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二位远道而来,腹中恐怕早已饿了。

  “终成,还不去看看后厨有没有备好饭食。

  “还有,把门口那几个小子找回来。

  “收拾些衣服,明日一早让他们跟二王南下。”

  王终成点头道:

  “小的得令!”

  朱常淓也从朱由崧的话里砸吧出了滋味,心中又舒坦了起来,抚须道:

  “是该用膳了,哎呀,说了这么久,腹中饥饿难忍。”

  朱以海脸上带着笑意,拱手道:

  “鲁藩贫瘠,招待不周,还请二位莫要嫌弃。”

  朱常淓大度地摆了摆手:

  “不碍事,不碍事。

  “胡乱弄些吃得,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朱常淓寻思着,就算鲁藩再怎么贫瘠,上顿像样的饭还是可以的。

  直到王终成端来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煎饼和一盘大葱。

  紧接着王必成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锅菜面糊糊。

  “二位王爷,请慢用。”

  朱常淓眼神诧异,就吃这个?

  他远远地瞧了一眼,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朱以海走到桌旁,抓起一跟大葱,将其放在了煎饼里。

  卷了几下,便往嘴里塞了进去,嚼得津津有味。

  朱由崧脸上神情不变,走过来拿起一张煎饼缓缓吃了起来。

  朱以海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对走进屋子的朱弘槮说道:

  “去拿个碗,给你福王兄舀碗菜粥。”

  朱由崧接过了朱弘槮递过来的菜粥,里面只有荠菜和玉米面。

  他看了一眼朱以海。

  果然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样的人已经脱离了口腹之欲。

  希望以后他不要成为自己的对手。

  朱由崧沿着碗边喝了一口热菜粥,随后对一旁看着的朱常淓点了点头。

  朱常淓犹豫再三,这才坐在了桌子旁边,捏起一小块煎饼,皱了皱眉头,放进了嘴里。

  朱以海不动声色地盯着二王,心中思绪万千:

  “福藩,福藩。

  “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潞王这厮过于天真。

  “还不知道当年老福王被东林党害得有多惨。

  “那史可法、张慎言等人哪个不是东林党?

  “此番能轻易让福藩上位?

  “南京那边不松口。

  “除非徐淮的路振飞,凤阳的马士英等人率兵拥立,武力相逼。”

  “否则这二人下去,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思及此处,朱以海的心又渐渐地沉了下去,接过五子朱弘朴递过来的煎饼默不作声地吃着。

  “什么?老六只有一岁?”

  听着朱弘槮在自己耳边介绍弟弟。

  朱常淓颇感意外,放下了煎饼,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宽大肚腩微微顶起的犀角腰带。

  王终成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鲁王六子朱弘栋,慢步走了过来。

  “潞王爷,这就是鲁王的六公子。”

  朱常淓看了看王终成怀中抱着的小婴孩,小脸红扑扑的,瞳仁乌黑,煞是灵动可爱。

  他缓缓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位鲁藩最年幼的公子。

  朱常淓忍不住朝着朱弘栋轻轻地亲了一口,忽然感到手下一阵湿热。

  “尿了,弟弟尿了!

  “尿在潞王伯伯的胳膊上了!”

  四岁的朱弘朴指着朱常淓,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众人赶忙朝着亲孩子的朱常淓看去,果见其胳膊上有一滩尿迹。

  屋内爆发出一阵欢笑声:

  “哈哈哈哈!”

  朱常淓发出了一声尖叫:

  “冯朝开,还不给孤取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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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鸡鸣时分,鲁王的人马护送着二王,循着官道,走到了济宁府的渡口。

  朱常淓自从昨日接过了王终成手中的朱弘栋,便一发不可收拾。

  总觉得这小婴儿与自己颇为有缘。

  因此这次出发,他竟仍然抱在怀中。

  小弘栋起初还不太喜欢这个新面孔。

  可是第二天一早被朱常淓抱起,竟然不哭也不闹,还咯咯直笑。

  潞王没有子嗣,本想守着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如今一见朱弘栋,顿时喜不自禁,对怀中这个六公子更加心爱。

  大运河上萧瑟如故,八艘大船,六艘小船一字排开。

  寒风阵阵,浪花翻涌与大船相击,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朱以海和朱由崧并辔前行,胸中无限感慨:

  “贤侄。

  “你经纶国事,吾不及也。

  “犬子托付给你和潞王,我没有半分担忧了。

  “家事国事,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朱由崧听出他话里情谊真切,也不再诘难,抱拳回道:

  “鲁王叔言重了。

  “我等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天恩。

  “今日家国垂危。

  “理应同气连枝,荣辱与共。

  “王叔止步,小侄要登船了。”

  朱以海点了点头,勒马驻足,目送着二王的队伍上了船,随即向着船上的两位王爷拱手抱拳,神色凝重: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愿二位此行一路顺风,早日抵达应天。

  ”以海于兖州,固守不退,静待王师北上!”

  襁褓中的朱弘栋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息,哇哇大哭起来。

  朱常淓摘下白玉戒指,塞到小婴儿的手中。

  这白玉质地极佳,在潞王食指之上已有三四年之久,油润温和。

  小弘栋小手只能将将握住戒指,抓住之后,乌溜溜的眼睛一亮,登时止住了哭声。

  他这边刚刚把小弘栋安抚好。

  一旁的朱弘槮和朱弘朴也跟着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紧紧拽住朱常淓的衣襟,泪水和鼻涕浸湿了朱常淓下摆。

  朱常淓朝着身后的冯千户和刘总旗招呼道:

  “冯朝开,刘辰风,还不快来哄哄两位公子。”

  运河上呼啸而来的寒风吹乱了朱由崧的头发。

  他理好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朝着岸上的朱以海高声道:

  “王叔要多加保重。

  “不日后,我等定会相见。

  “到时候,王叔的左脸可别又多出一道疤痕!”

  朱以海闻言豪爽地大笑了起来,声音久久回荡在运河之上:

  “哈哈哈,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不尽!”

  听得朱以海话中别有所指,朱由崧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呵呵,鲁王叔肱骨之臣,陛下怎能不施以天恩!”

  朱以海朝着船上的王必成喊道:

  “必成,时候不早了,。

  “趁着近日运河解冻,开船吧。”

  十数艘船只缓缓启航,寒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

  “长堤烟浪送征槎,渡口朔风大纛斜。

  “九曲黄河吞故道,千年漕渠涌寒沙。

  “歧路杯酒臣垂泪,塞上孤灯将闻笳。

  “莫问江南春信早,齐鲁白日照春华。”

  朱由崧在船头凝视着朱以海的方向,口中沉吟,缓缓作出了一首诗。

  直到鲁王的送行人马渐渐消失在了眼中,化作了远处的几个小点,朱由崧才回过了头。

  朱常淓没有陪着朱由崧在船头吹风,他抱着朱弘栋转身钻进了船舱之中。

  “曾长史,快,孤给你找了个好活。”

  朱常淓抱着朱弘栋,直奔船舱里喝着热茶的潞王府长史曾若虚。

  见他放下茶盏,便一把将小婴儿塞进他的手中。

  “王爷,您这是?”

  曾若虚吃了一惊,看着手中凭空多了一个襁褓,不可思议地望向了朱常淓:

  “这孩子刚刚断奶吧,王爷将此子交,交给微臣是何缘故?”

  朱常淓坐下喘着气道:

  “你这老混账,孤南下祭祖有何不妥?

  “非要多事。

  “说什么,我朝素有制度,藩王不得擅离封地。

  “硬要上书陛下。

  “害得孤只能将你带在左右。

  “这一带,便搅乱了南下的计划。

  “现在好了,船上都是些粗人。

  “此子金贵着呢,你想让谁来照顾?

  “万一出事了,孤怎么给鲁王弟交待。

  “你不是不愿承担藩王私离封地之责么?

  “那你就担起照顾这孩子之责吧。

  “莫要懈怠,玩忽职守,孤日日都要来检查。

  “此子若有个闪失,南下之责,汝一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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