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同喜很快就见到了稚依。
她当时正坐在茂盛如华盖的桂花树下,拈起手指剥石榴。甘甜的石榴汁染红了她的指尖,堪比胭脂的颜色显得她的手指更加柔嫩纤美。
她抬头看见稚依,就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里抬眼看他,没有丝毫情绪的激荡。甚至她的目光落在稚依手上牵着的小王子身上时,还是那么淡淡的,嘴角噙着慈爱的微笑。
她的心底却不如表面那般镇定。
十年前,有个英姿勃发的草原少年逆光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一只久经磨炼的手,他爽朗而骄傲的嗓音像春雷一样投入她阴晦的世界,他挺拔的身躯一度盖过在场所有人的风头。他问:
“公主殿下,如果是你嫁过来的话,我愿意效仿维疆王向陈国纳贡朝拜,你意下如何?”
杨同喜在众人的注视下稳坐高台,缓缓抬手搭在那张粗糙的掌心,一瞬间滚烫的温度刺激到她的冷静。不等她缩手,稚依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扶起,接受所有人的审视,问心无愧地宣布:
“我稚依将用自己的全部衷心与信任缔结这段联姻,我与光明公主的婚姻将是桑棠部与陈国最坚实的纽带,我的铁骑永远为公主所驱驰,桑棠部的水草永远为公主常青。”
杨同喜忍不住抬眼看他,黝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目光如炬的双眼,永不低头的骄傲……她不可否认地为之倾倒。
她细腻的感情被一种更直接更粗暴的情感占据,让她一度忘却了自己的踌躇犹豫,使她更坚定无畏地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这是她从未拥有的决心,这种决心将帮助她做出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直到撕破神像最后一层伪装,露出赤裸裸的野心。
如今再见稚依,草原的雄鹰已经不再年轻,然而燃烧生命的翱翔更加彰显他的气魄,他凌厉的羽刃划破胆小者的美梦,残忍地将失败者踩在利爪之下。
他羽翼下的雏鹰仰起幼稚的面孔,眼里的胆怯与崇拜交替流转。
“怎么教你的?快,叫阿娘。”稚依将小王子推出来,脸上的笑容不仅仅是来自父亲的慈爱,也来自丈夫的恳求。
他将小王子带过来,不就是希望杨同喜心软吗?
杨同喜放下没剥完的石榴,转手抓起一把晶莹红润的石榴子,在小王子面前展开,
“雅利,看看这是什么。”
小王子雅利杵在原地进退两难,一直回头看稚依,希望得到他的陪伴,稚依却用眼神示意他独自走近杨同喜。
“雅利,来,来阿娘这里来。”
杨同喜的声音放得更轻更缓,身体向前倾,稍微拉近二人的距离。她手心的那一小把石榴子显得格外甜美诱人,终于打动了雅利最后一丝犹豫。
雅利就着她的手挑出一颗最饱满的石榴子刚要塞进嘴里,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怯生生地看着她,最终将石榴子捧到她嘴边。那种牛犊般水汪汪的眼睛,在任何一位母亲眼里都有不可言说的魔力。
杨同喜低头的一瞬间,泪水打湿她的衣袖,但她很快就擦干了。她张嘴吃下那枚石榴子,品尝到前所未有的甜。她搂住雅利,细细回想这个孩子还在襁褓中时是多么柔软。
“……雅利他那时候还小,不要怪他不记得你……”稚依干巴巴地解释,“要是彩湖,他绝对能一眼认出你,但是他大了,长老们都不放心他出远门……”
彩湖是雅利的哥哥,桑棠部的大王子,也是不出意外的继承人。桑棠部长老自然不会让两代王同时跑到陈国的国都。杨同喜很清楚这个道理,但心里终究会泛起心酸。
她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稚依可以坐下说话,稚依环顾东宫一眼才坐下。
坐下后,他明显轻松了许多:
“你走后没多久我也在光明塔里为彩湖修建了王太子宫,我不在的时候彩湖就在王太子宫里协理政务,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
杨同喜从这短短几句话就听出桑棠部政权系统的错乱,但她没有指出,只是点头。
稚依又说:
“你在光明塔种的那些枇杷树已经结过两次果了,我尝过,很甜。”
杨同喜并非喜欢吃枇杷,只是喜欢夏初满庭枇杷硕果给人带来的充实感,她起初还想过要给两个孩子熬枇杷膏,可惜都不了了之。
稚依见她兴致缺缺,只有逗弄雅利时带着点笑,心底难免失落。
“同喜,几年不见,你不爱说话了。”
杨同喜终于抬眼正视他,丹口轻启,话却薄凉:
“你知道的,我不爱与不相熟的人多话。”
“……”稚依整个人都绷紧了,“我们夫妻一场……不相熟吗?”
杨同喜递了个眼神给侍佛,侍佛立马牵着雅利离开,这里只剩下这对旧时夫妻。
“你暗算我的时候,想过我们夫妻一场吗?”
“我没有……”这句话明显底气不足。
既然没有旁人,杨同喜也懒得装,她直接戳破稚依的算盘:
“你觉得我值多少钱?是十年前的边疆十三城,还是如今的私馈百万两?你将我放在天平上称重,又凭什么把感情当筹码?”
被说中的稚依试图反驳:
“我真心爱你敬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父皇再次将你许配给我。你难道不想回到光明塔,回到孩子们的身边,回到万人之上的位置吗?”
“你是爱我,还是爱我能带给你的利用价值?”
稚依被噎住了,许久还是低下头。
“稚依,我们有四年缘分已然足够,你不能指望我去建设你的光明塔,更不能指望我甘心做你加冕路上的垫脚石。你但凡真的爱我敬我,就不会在我离开后继续穷兵黩武的日子,更不会在占到陈国一点点便宜的时候就急着把我要回去。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她像是在训斥一个冥顽不灵的孩子,语气中饱含失望。
曾经能给她带来勇气的人,停留在了携手的高台上,如今他们不再能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