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正殿内,皇帝卧在长椅上闭目养神,杨永霖则坐在他身旁仔细阅读那两份奏章。
过了很久,杨永霖早就读完了,但他察觉气氛不妙,所以不敢主动开口。皇帝似乎睡着了,也毫无声响。
为了打破过分压抑的氛围,杨永霖朝门口的人使了个眼色,宫女得到指示端着茶壶进来给皇帝添水,终于吵醒了他。
“看完了?”皇帝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来,肉眼可见的佝偻的后背暴露了这位强势了一辈子的帝王如今已经不再壮年。
“说说你的想法吧。”皇帝嘴上如此说,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杨永霖试探地回答道:
“万尚书整顿都水台有功,周将军揭发维疆走私也有功,是否该赏?”
“是否?”皇帝冷哼,“当然要赏,还要重赏,要昭告天下好好儿嘉奖!”
他将“嘉奖”二字咬得很重,似乎酝酿着雷霆之怒。
杨永霖吓得赶紧跪下,高高举起两本奏章,表示臣服。
皇帝呼出一口气,语气平缓下来,示意杨永霖不必如此害怕。他意味深长地表示:
“只是该谁赏他们呢?”
他们替谁尽忠,便由谁嘉奖。
杨永霖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
“陛下,臣有一事禀告。”
“说吧。”皇帝想听听,什么事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地禀告。希望不会是另一个让他恼怒的消息。
杨永霖得到许可,并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有些胆怯。他心里反复斟酌如何开口,却发现不管怎么说都会引起皇帝的质疑。
“说吧。”皇帝不耐烦了。
“臣——”杨永霖心一横,“臣欲揭发周子鹤勾结西疆军,操控边防,弄权内外,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皇帝都为之震动,盯着他久久不语。要知道这样大的帽子扣在当朝首辅的头上,即便是太孙也难全身而退。
“有何证据?”皇帝表情十分严肃。
“有人证,可以证明半个多月前周子鹤给周子松写了一封密信,随后周子松就像有所预料一样擅自带人抓捕瓦尔格部走私商队。臣——臣派人尾随送信之人一路跟到西疆,明察暗访后得知周子松并没有事先上报大将军白堰,一切都是他先斩后奏。”
皇帝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捂着腹部,表情既痛苦又愠怒,重重的呼吸声在落针可闻的修正殿内起伏,令人惶恐不安。
许久,他终于开口:
“周子鹤与周子松是亲兄弟,兄弟之间书信往来很正常。周子松统领一军,有资格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你凭什么认为这两件事有联系?”
“据臣所知,周子鹤与周子松感情不佳,二十年来通信寥寥无几,而且都是代问候父母。甚至是周子松娶妻生子,朝廷都送去贺礼,周子鹤却置若罔闻。这一次突然秘密传信,一定不简单……”
皇帝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脸色愈发难看,他不等杨永霖说完就一舞衣袖,大怒道: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前言不找后语,自相矛盾!你既说他们不和,又说他们密谋,难道几十年不和会因为一封信就密谋上这么大的事?”
话落,皇帝大口大口喘气,捂着肚子的手死死按住腹部,整个人渐渐蜷缩起来,额头渗出一层密汗。
“爷爷——”杨永霖慌了,手忙脚乱爬起来,将皇帝扶坐下。皇帝痛苦地靠在他肩头,还示意他不要声张。
“派人——派人密传田太医。”
杨永霖连连答应下来,将皇帝小心扶躺下来,再跑到门口叫方才倒水的宫女快点去传太医。他正要转身回殿内,突然顿住了,回头看了眼王广,经过心里一番纠结后还是叫他出宫请公主和雍王速速进宫。
“等等,”杨永霖再次喊着王广,小声叮嘱他,“不要说陛下身体不适,就说陛下为都水台和西疆的事生气。还有,不要说我派你去的,就说你怕我受责罚所以帮我喊救兵的。”
嘱咐完这些,杨永霖踉踉跄跄跑回去照看皇帝。
半个时辰后,田太医替皇帝施针用药,终于缓解了他的疼痛。杨永霖刚要问是什么原因,田太医就在皇帝的眼神示意下告退了。
“过来,”皇帝朝杨永霖招了招手,“别怕,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杨永霖当即跪下,哽咽道:
“爷爷不要说这种话,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请爷爷保重身体。”
皇帝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说道:
“爷爷方才话重了些,你不要怪爷爷。唉——我也是心急啊,你看看你这个孩子,这么多年宫书房熬下来,还这么莽撞、急躁、自以为是——我就是真死了也不敢合眼啊……”
杨永霖默默低下头,心里多少不服气面对这个脸色苍白的长辈都消散了。
皇帝抚摸着他的头,继续说道:
“你没有确凿证据,仅仅凭一封信奈何不了周子鹤。何况他能做到首辅的位置,身后自然有其盘根错节的势力,别说你,就是我想动他都得好好儿想想。再说了,周子鹤为人为官备受称赞,天下百姓无不爱戴,就是你这个太孙爷都不见得比他更得民心。现在你要给他定罪,就是我允许你去找证据,你找出来的证据百姓不认,那就做不得数。到时候你不仅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得罪朝中大半势力,将来要如何自处?你还没有继位,一切都如结草之固——不堪一击。”
“而且,我问你,你真正想对付的是周子鹤吗?”
皇帝的问题将杨永霖哽住了,他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霖儿啊——”皇帝叹了口气,“你要考虑清楚自己是否承担得起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不要因一时意气酿成终身悔恨。”
如果赤裸裸的针对周子鹤,那无疑是和杨同喜对着干,年轻且势单力薄的太孙,拿什么和根基坚固的光明公主抗衡?难道要连母子情分都不顾了?
杨永霖再也忍不住了,诉说自己内心的不甘:
“我不想娶万钰,我不想成为我娘拉拢朝臣的工具。爷爷,你难道也要放任不管吗?”
皇帝怜悯的目光落在杨永霖脸上,恍惚间想到什么,神情立刻痛苦起来。他问道:
“那你难道就甘愿成为我拉拢萧吾尔真的工具?”
祖孙二人久久对视,久久无语。
最终,皇帝还是心软了,他给杨永霖指了条路——
“你娘善用阳谋,你修为不如她,可以应对以阴谋。她为万甫争取功劳,又强调萧吾尔真的不忠,借此抬高万钰贬低萧吾尔沁。你想要扭转局势,就要从万甫下手,让他不敢把女儿嫁给你,或者让他的女儿没资格嫁给你……”
但他没来得及细说,杨同贲和杨同喜闯了进来,焦急地询问他怎么了。
皇帝责备地看了眼杨永霖,还是对儿女敷衍道:
“年纪大了,有个小病小痛很正常,哪个耳报神给你们传的信!”
见皇帝还有力气骂人,杨同喜松了口气,哀怨地坐在他身边责怪他不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