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不得清闲的晴天。
眼看夏去秋来,梧桐枝头青黄斑驳,辞行的鸟雀衔一枚果实欢快地振翅高飞,留树下的人呆呆仰望。
离别的时候到了。
虽然知道还会回来,送行时又如何不伤怀?
雍王妃捧着自己做的一双鞋,走到杨永霖马前。杨永霖只当她要托自己带给舅舅,还想提醒她他们不会经过舅舅那里。但是不等他开口,王妃言语担忧地先开了口:
“霖儿,出门在外要保重身体,节制饮食,注意冷暖。”
王妃耳边的碎发不知是光的问题还是真的老了,掺杂了不少银丝。
“母亲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王妃点点头,又说:
“母亲为你做了一双鞋,骑马的时候穿脚会舒服很多。”
原来是为自己做的——杨永霖心底有什么东西漾开了。
他看向不远处,杨同喜站在那里,与他没有丝毫目光的交流。在她身边站着两个明显不是东宫官员的将领,几人认真地说着什么。
真是见缝插针啊。他苦笑。
前面马车里,萧吾尔沁等得不耐烦了,屡屡差人去问还有多久。去的人还没回来,萧蓉先进车了。
“阿沁,姐姐有些事嘱托你。”
萧吾尔沁很不耐烦地打断她,
“知道知道,我会注意安全,不会乱跑,一定一定准时抵达……”
但是萧蓉要和她说的不是这些。
“姐姐还有事要跟你说。”萧蓉坐到她身边,将她的手强行握在自己手里,俨然一副长姐如母的模样,
“阿沁,回到父王身边你也要时刻记住你已经是杨皇室的媳妇,事事要为这里考虑。父王或许有自己的打算,但不管怎么做都不能损害两国的姻亲友好。还有啊,千万千万记住时刻保护太孙殿下,不要叫那里的人为难他。”
这次萧吾尔沁安安静静听完才答应道:
“阿姐你放心,我知道的。我不会让他们欺负霖哥哥。”
贵妃点点头,既然她该说的说完了,自然要离开。
目送使团离开,人群三三两两散了。皇帝斜眼看了看贵妃,贵妃心领神会,立即汇报:
“妾已经嘱咐好阿沁了。”
“嗯……不能单靠她一个小丫头……”皇帝暗示道。
贵妃又说:
“阿沁身边的嬷嬷也打点好了,她和父王身边的颡秋夫人关系颇好,颡秋夫人那边也会帮忙照应的。”
如此便好,杨永霖当质子也不会太难过。
杨同喜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她坐在车里忧心忡忡地细数自己在维疆的人脉和势力。
“可惜维疆王宫里没有人,外头的人难免多余了。”穹庐叹息道。
侍佛倒很积极,
“那就发展发展王宫的人呗,反正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就怕来不及啊。”杨同喜揉了揉太阳穴,“我一方面怕他受委屈,一方面怕咱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使诈。就像藏玉楼那件事,我就被他摆了一道。”
侍佛低下头来,毕竟那件事是自己盯的。
不过提起藏玉楼事件,就联想到万钰。太孙远行这么大的事,太孙侧妃竟然没来送行。
“侧妃啊……”穹庐想到什么,“自从上次被殿下呵斥回去后,她又不出门了。”
这般情况,难免叫人以为她矫情敏感,一点子小事就能赌气不出门。
杨同喜却不觉得如此。
“她不出来搅混水也是好的,要想万甫在都中留的时间长一点,她就得越低调越好,要不然被有心之人上报到我爹那儿,万甫就得立刻离开。”
侍佛与穹庐相视一眼,心领神会——公主对侧妃还真是喜欢。
凉州那里也得到杨永霖会护送萧吾尔沁回国的消息,为了保证在此之前不会有叛军四蹿作乱,白堰和谭徵都向杨同谒传信,要求休战屯田,保民生息。
杨同谒那边也同意了。
军营仓库前,杨同贲坐在那里晒太阳。天不算冷,他却穿得臃肿厚实,本就干瘦的脸没有丝毫血色。
“义父,义父……”
一个小男孩儿跑到他身边,把自己抓的蚂蚱献宝一样给他。这就是从小石崖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儿,杨同贲将他和大孩子一起收作义子,赐名永希、永竹。
杨同贲抬起右手,遮住太阳,这样好看清楚罐子里的蚂蚱。
“还挺大一只,你在哪儿抓的?”
杨永希骄傲地挺起胸脯,说道:
“我今天练功很认真,大哥给我抓的。”
大哥就是杨永竹,那个走出小石崖时心如死灰的孩子。
他拜了杨同贲后,发誓一定要将叛军杀光,为死去的战友们报仇。少年眼里的恨是杨同贲最不想看到的,但他眼里的恨同样泯灭不了。
杨同贲爱惜地抚摸杨永希的头,后脑勺有一道恐怖的伤疤,是混战的时候留下的。孩子还小,不太在意这个伤疤,依旧活泼爱笑。但他感受到殿下在抚摸自己的伤疤,偶尔渗血的伤疤每每被这么轻柔的抚摸总会舒服很多。
他学着杨同贲的手法抚摸上他的左肩,肩膀之下空荡荡的,碗大的伤口一定一定很疼。他很心疼。
军中的医师不是不想保住杨同贲的左胳膊,哪怕留下来做个废手也好过截肢。可是左肩膀流血过多,整个左胳膊都烂了,如果不截肢命都保不住。杨同贲喝麻药前还安慰替他截肢的医师,断左手总是好过断右手不是?
这些事远在京都的皇帝、公主、王妃等人都不知道。
“希儿来。”他招招手。
杨永希乖乖坐到他身边,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蚂蚱看。
“义父和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杨同贲斟酌着开口:
“义父想要你把这只蚂蚱放了,趁着时候还早,跟你大哥再练会儿。只要你今天能练会三个招式,义父给你一只比这个还大的蚂蚱。好不好?”
杨永希很不舍得把蚂蚱放了,但他更不忍心拒绝义父,犹豫好久最终还是把罐子打开,蚂蚱抓住机会猛得一蹦,消失在黄土地里。
蚂蚱没了,小孩儿又欢呼着去找大哥,杨同贲就这么坐着看他,越看笑容越深。
要是从小好好儿教这个孩子,他将来一定有出息,也算不辜负他战死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