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尝试
翌日清晨,天刚微微亮,赵春来就开始着手准备。
赵春来走进厨房,从蓝色的面布袋子里称了五斤面出来。
他又从装好的五斤面里挖出四五碗面来,打算洗面筋。
要做凉皮,洗面筋是一道复杂而又必不可少的工序:
和好面后,要耐心等待醒面。
将醒好的面团放入大碗中,加入足够的水,开始洗面。就像揉搓衣服一样,反复揉搓面团,直到水变浑浊,然后换水继续洗,直到洗出的水清澈为止。
洗出的面水沉淀后,底部就是面糊,上层清水倒掉。
看似简单的过程却要有极大的耐心和熟练的手法,才能使洗出来的面筋粘稠而细腻。
幸亏赵春来在家从小就学会了做饭,这么多年来,做凉皮儿更是信手拈来。
面糊沉淀好后,已是上午八点半左右。赵春来总算可以开始蒸面皮了。
赵春来舀了一勺面糊,均匀地铺在蒸盘上,放入已经烧开的蒸锅中,用大火蒸2-3分钟,直到面糊凝固并鼓起小泡,再取出放入冷水中冷却。
这样,第一张面皮就蒸好了。
蒸凉皮的时候火候要掌握好,火太大容易焦,火太小又会蒸不熟。
赵春来一直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面糊用完。
和他预想的一样,大概俩斤半的白面,蒸出28张面皮。
第一次出摊儿,能卖多少张,他心里也没底。索性就只用了大概一半的面。
蒸好面皮后,已是十点过五分。
此时的太阳已经有些滚烫,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日子。
赵春来将面皮儿放入盘中,用湿布盖好。
他从家里拿了几副碗筷、菜刀、面板、勺子、盆子,还有冬天烧的火炉、一口锅、蒸盘和一大桶水。
工具备齐后,赵春来又从院里割了几根香菜,剥了一头蒜。
由于黄瓜还没熟好,所以就只带了醋、生抽和自己做的辣椒油。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赵春来来到院门口。
只见一辆被擦的明亮的脚踏车,孤零零地停在他面前。
原来破旧不堪的木板已经焕然一新,车顶上方贴心的装上了遮雨棚。
赵春来心里顿时一阵暖流。他明白,这是赵宝贵用几个小时换来的“战利品”,也是对他的默默付出与支持。
赵春来将所有东西都整齐的摆放在车板上,开始出发!
红庆洗煤厂在平遥村去往后山村的路中间。虽然位置偏远,但路程不算远。
从他家到红庆只需要不到一个小时。
赵春来骑车一路南下,穿梭在茂密的杨树林中。
经过运煤车的长久碾压,土路上满是坑坑洼洼。
但好在仅此一条路,白天基本没什么过往车辆。只要沿着这条蜿蜒小路,便能顺利抵达红庆洗煤厂。
到了洗煤厂门口,已是十一点过五分。
厂区的南门离工人们的生活区很远,工人们下班后,除了买烟买水,都很少经过这里。
何况此时工人还没有下班,厂区门口出奇的安静。不时传来机器轰隆隆的声响和树荫里的鸟叫声。
人影更是少的可怜。除了蹲在门口听收音机的保安,不远处的大树下,一位中年大叔半躺在椅子上,悠闲地挥舞着手中的扁扇。
大叔身旁的小推车上,装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
车上别了一张木指板,写着“啤酒瓜子花生米,汽水香烟矿泉水。”在字的下方,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买烟送矿泉水”。
见有人来,大叔顿了顿手中的扇子。瞥了眼推着脚踏车的赵春来,便又若无其事地眯眼躺了下去。
赵春来自觉的将摊位摆在另一侧,开始自顾自的准备起来。
把所有东西摆放好后,他又将装的满满登登的水桶挪到太阳底下。
这会儿的太阳正毒,刚好可以把水晒热,以便清洗碗筷。
赵春来从车上取下一张交叉式的小木板凳,也选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
赵春来第一次摆摊儿,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到底会不会有人来买?万一别人觉得不好吃怎么办?凉皮不够了怎么办?
他一边想着各种问题,眼睛却不自觉的瞟着对面悠闲的大叔。
没过一会儿,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从厂区大门钻了出来。
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卖烟的大叔才缓缓伸了个懒腰,挺直了腰板。
只见一个手拿安全帽的中年男子,上身穿着一件被汗水打湿的白色背心,蓝色的工装裤腿被挽起一大截来。
他径直走向卖烟大叔,眼睛却朝旁边四处打量着:“小西安今天没来啊?我还馋着他这口肉夹馍呢!”
“许是又带儿子去医院了。”大叔一边回答道,一边娴熟的从小推车上摸了一包经济牌香烟和一瓶啤酒递给他。
“唉!这么好的小伙子,儿子却是个治不好的病秧子。”中年男子轻声叹了口气说道。
随即,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皱巴巴的零散纸币,假装数了数后丢给大叔。
大叔仅是瞥了一眼,就脱口而出道:“还差七分。”
“我说褚叔!你咋这么抠呢?就七分钱,等我这个月发了工资就给你补上还不行嘛!”中年男子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
可褚言良压根不吃这一套:“你可拉倒吧张光棍!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每次都差个三毛五毛的,少的那些钱都能买一听啤酒了!”
“还有!你个老小子都快跟我差不多大了,还有脸叫我叔?真埋汰人!”
“下个月指定给你,再说了,你不也老叫我外号吗?”
张富清自知没理,便不再与褚言良顶嘴。
俩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拌嘴。即便再怎么争吵,下一秒,张富清总是自觉的摸出一根烟来递给褚言良。
随后,俩人便蹲在一起。边吸烟边聊着厂里的八卦与趣事。
赵春来正盯着这对儿欢喜冤家出神儿,眼前突然走来一个脸上沾满煤屑的年轻小伙子。
“凉皮儿吗?”
赵春来愣了一下。
他急忙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还来不及扶被绊倒的凳子,便急忙兴奋地答道:“对,凉皮儿,要来一份吗?”
“行,先给我切一张,尝尝你的手艺。”小伙儿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笑眯眯地说道。
“好嘞!”
赵春来激动的有些手忙脚乱。心想:可算是开张了。
调好小料后,赵春来将拌好的凉皮儿端给小伙子。
他这才发现:摆摊居然连张桌椅都没有带,总不能让人家站着吃吧!
小伙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走到脚踏车旁将小凳子摆正,笑眯眯地招手问道:“我能坐会儿吗?”
年轻后生的解围似乎让赵春来有些更加尴尬。
“当然可以,随便坐。”
赵春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第一天出摊,忘记带桌椅了。”
小伙子只是笑了笑,便一头扎进碗里,自顾自地吸溜着凉皮儿。
就这样,年轻小伙坐在脚踏车前吃着凉皮,赵春来就安静蹲在一旁默默观察着进进出出的工人们。
他们时不时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从聊天中得知,小伙子才刚满十八岁。
父亲早些年就在洗煤厂上班,因为意外事故而不幸离世。
除了少的可怜的抚恤金外,厂里还把他父亲的工作顶替给了他。
家里除了还在上学的弟弟妹妹,还有上了年岁的爷爷奶奶需要照顾。此时的他,早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又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穷人的孩子要早当家,没有伞的孩子要学会努力奔跑。
尽管如此,可赵春来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怨天尤人的负面情绪。
无论何时,他总是露出一张笑嘻嘻的面孔。
可能这也是赵春来敬佩他的原因。
他还这么小,就担起了家庭的重任,却毫无怨言。
他赵春来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能再来一张吗?”小伙子舔了舔嘴唇的油渍:“比厂里的大锅菜好吃多了!”
“行!”赵春来爽朗应道,随即又切好一张给他。
“摆地摊这种活儿,要学会放得下面子。”小伙子一边用筷子搅拌着凉皮,一边缓缓说道:“得大声吆喝,这样才能引来顾客。最好是挂个招牌也好,这样别人才能知道你在卖什么。”
赵春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小伙子的一言一词。
他若有所思:这小伙子在做生意方面倒挺有头脑,起码比他这个第一天摆摊就漏洞百出的大人要强不少。
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建议赵春来当然愿意接受。
随即,赵春来就扯起了嗓门儿,朝着过路的工人们吆喝着:“拌凉皮儿!好吃不腻,清凉爽口的拌凉皮儿!”
果不其然,这么简单的俩嗓子,就吸引了不少工人们的目光。
连蹲在对面闲聊的褚言良和张富清也抬眼看去。
“这年轻人是新来的?之前也没听说有卖凉皮儿的啊!”张富清弹了弹烟灰,眼睛却紧紧盯着赵春来,疑惑的问道。
“看样子,确实像头天出来摆摊的。”褚言良吸了口烟,补充道:“也难怪,头天儿出摊儿,连个招牌都懒得挂。”
“哈哈哈,怎么样?要不你去尝尝?”褚言良歪过头向张富清打趣道。
“这有啥!尝尝就尝尝!今天小西安没来,我正饿着肚子呢!”
说罢,张富清已经站起身来,迫不及待想要冲到对面的摊位了。
“这么起劲儿,能让你这张光棍儿花钱也是不容易啊!”褚言良摇头笑道。
张富清砸了砸嘴:“嘿!你这话说的,搞得像我吃饭从来不给钱似的!”
“那可不嘛!”
“那这样,要是觉得好吃,我请你吃一碗怎么样?”张富清十分笃定的说道,就好像他吃过一样。
“那感情好啊!不吃白不吃,我张大兄弟请的,得给面子。”褚言良乐呵呵地笑道,挥着手示意他快去。
张富清径直走向赵春来的摊位。
“老板!凉皮儿怎么卖的?”张富清扯起嗓门儿大声问道,像要故意给人听到一样。
“小份儿一张三毛,大份儿俩张五毛。大哥,要不先来个小份儿尝尝?”赵春来毫不犹豫地回道。
因为昨晚躺在凉席上的赵春来,早已考虑好了凉皮的价格问题。
“就给我来个大份的,我这人饭量大。”
张富清刚说完,就见他俯下身子。
从那双显眼的红色袜子内侧摸出一沓整齐的零钱来。抽出一张五毛纸币后,又将零钱小心翼翼地塞回袜子里。
“给,大兄弟。哈哈,我这人习惯了,放这里有安全感。”张富清略显尴尬的挠了挠头,将钱递给赵春来。
……
“好嘞!大哥稍等,马上就好。”
赵春来只能强颜欢笑着,接过手中的零钱。
正当赵春来拌好张富清的大份凉皮儿后,年轻小伙子也站起身来。
“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凉皮了!”小伙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零散散的纸币,数了数,伸手递给赵春来。
“你给三毛就行,那一碗,算我请你的!”赵春来只收了三毛钱,将剩余的俩毛钱示意要退给他。
赵春来很感谢他,他是赵春来的第一个顾客。人不但老实、地道,提的建议也没少给赵春来启发。
“哎!那怎么行?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做生意的都不容易。你就收了吧!”小伙子一脸严肃的说道。
赵春来仍执意要将钱退给他。
“哥,我是看在你做的凉皮儿好吃才来照顾你生意的,你要再这样,我下回可就不来了!”小伙子一脸假装生气的样子。
“好好好,我收着。想吃明天再来哈!”赵春来无奈之下,只好选择收下。
小伙子没有应答,只是转过头朝赵春来笑了笑,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赵春来将凉皮儿端到张富清面前,又将小板凳挪了过来。
“来!大哥,你的大份凉皮儿。”
张富清看着也确实是饿坏了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凉皮儿。
也没有说话。
赵春来也只是安静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张富清的一举一动。似乎想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分析出凉皮的真实口感。
不一会儿,张富清的碗里就就见了底。
他满意的拍了拍圆润的肚皮,起身朝赵春来竖了个大拇指:“香啊!厂里的饭菜要有你做的一半好吃,我都不用顶着大太阳跑出来了!”
“哈哈哈,哥,你过奖了。好吃下次再来!”赵春来被张富清夸的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称呼?大兄弟。”
“赵春来,叫我春来就行!”
“看着蛮年轻的,叫你小赵吧!我叫张富清,叫我老张吧!”
“叫老张不显得老气了吗?还是叫大哥吧!张大哥!”
“行,这话我爱听!还得是年轻人会说话,他们都叫我张光棍儿呢!哈哈哈…”
张富清听赵春来说话这么客气,满意的笑了。赵春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小赵!再给我来个大份的,我得请褚叔尝一尝。”话落,见张富清又从袜子里抽出一张五毛钱递给赵春来。
赵春来眼神飘向对面卖烟的大叔,循声问道:“褚叔?是对面卖烟酒的那个大叔吗?”
“对!就是他,他儿子在这儿上班。之前在村里供销社上班,效益不好,干脆自己买来自己卖。”
“这样就不怕…”赵春来有些将信将疑道。
张富清看懂了他内心的疑问。解释道:“害!老褚他爹是抗美援朝前线退下来的干部,家里不少‘户’字票很正常。”
“再说了,厂里这么多烟民呢!谁闲的没事儿去举报老褚啊!这不故意和自己过不去吗?”张富清补充道。
赵春来算是张了见识,原来还能这么干?
“褚叔真是艺高人胆大啊!太有生意头脑了!”
“你能来这里摆摊,说明你也不赖!这年头,钱都是给胆子大的人挣的。”
赵春来一边闲聊着一边又拌好了一大碗凉皮儿,递给张富清。
“幸苦了,小赵!一会儿吃完再给你把碗送来。”
张富清立马激动地跟孩子似的,像在和小伙伴炫耀自己找到了什么宝藏似的。
他端着凉皮儿,转身向褚言良大步走去。
嘴里还不忘夸上几句:“来!老褚,快尝尝这凉皮儿,老香了!”
喊这俩嗓子到不要紧,听到这俩声儿的人开始坐不住了。
路边的工人们都开始蠢蠢欲动,陆续走向赵春来的小摊儿…
俩点十分左右,轮班吃饭的工人们都已纷纷回到岗位上去。
热闹的厂区门口又恢复了开始的宁静。
忙活了一中午的赵春来已是口干舌燥,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肚子早就开始咕噜噜打鸣了。
他给自己切了俩张凉皮。
不吃饭就蹬脚踏车回家,就算不饿晕在半路,也会累个半死。
尽管这时的凉皮已经不劲道了,饿的发慌的赵春来还是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午饭。
他把东西都装好车后,打算离开。
路过褚言良的摊位时,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毕竟都是在这里摆摊的,今天还照顾了他的生意。
“收摊了?小赵!”没想到褚言良却先开了口。
“对!回去了。您还不收摊儿吗?”赵春来有些纳闷。
褚叔怎么知道他姓什么的?难不成是张富清告诉他的?
管他呢!赵春来也没再想这些琐碎的事情。他现在只想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我还早呢!等我儿子下班了一起回去,下了晚班有人还要买烟买水喝的嘞!”褚言良耐心回答道,看样子他已经习惯了别人这样问他。
俩人道过别后,赵春来可算踏上了回家之路。
回去的路上,赵春来似乎感觉比来时的路要轻松许多。
他算了算今天的收益:一共二十八张凉皮,除了自己吃的俩张,还剩八张。卖了大份四碗,小份十碗。一共赚了五块钱。
除去成本,相当于在队里一周的工资了。这对于第一天摆地摊的赵春来已经很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