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整个梅州前线如同蒸笼,热辣的太阳,来去迅速的暴雨,泥泞之后暴晒,暴晒之后又暴雨,使得路面坚硬的泥巴上如抹了一层油。
那道路都不能叫湿滑,直接就是润滑。
东线惨败消息早传过来,将士们都有些担忧,东线才是主力军。
赵立宽也算第一次见识,什么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特别是战场上,伺候几万人的吃喝拉撒就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再能组织调度得当更是不易。
很多时候不看谁厉害,而是看谁犯错少,做好自己,等着对手犯错误是最常见的取胜之道。
这次如果没有黄体仁的擅自行动,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对峙无果,双方僵持在新州战线。
这样日久天长,叛军肯定耗不过周军。
毕竟周国有二百多军、府、州,五千多万人口。
叛军那边就算南安府富庶,顶天也就算六七个州的地盘,人口最多八十万到一百万。
大军对峙在那。
周军要付出高代价,近十万人不事生产,百万人生活受到影响。
反之叛军亦然,要是对峙上半年一年,叛军自己内部就会受不了。
只不过如此便相当于以血换血,硬生生熬死叛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赵立宽也难受,原本他以为打完这仗,他们的战争就此结束,西路军守着梅州到战争结束。
看如今局势,他们很可能会被调到东线去救火。
七千伤亡不是小数目,要是西路军去,那妥妥全军覆没了。
不过赵立宽不太认同孔大帅的战略。
分散兵力去攻打许多不要紧的州县,战报上好看,却无法取得决定性战果,很容易反弹拉扯。
梅州下辖也有四个县城,梅州城一陷落,立即来投降了。
之前不管是因为这些县城守军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威胁。
不打是他一开始就想好的。
一来打下要分兵去守,不然白打,一旦分兵等于自己削弱自己兵力。
二来梅州不下,拿周边县城根本没用,叛军以梅州为支点,随时可以发兵支援或夺取。
他们好打,叛军也好打!
没有战略支点,打了白打,白白损兵折将,费时费力。
拿下梅州,周围这些县城就都独木难支,无以为继。
他们也识相,纷纷投降,赵立宽顺利派兵进驻,整改当地守军,重新派遣军官,稳住当地防务。
.......
原本只以为打战难,没想到部队休整也难。
下午,梅州官署,空气闷热。
赵三满头大汗,穿一身皮甲从天井进来,如今他已因功升级为都头,他着急的推开正堂大门,大声道:“将军,出事了!又出事了!”
随即讶然:“钟都头,你干嘛钻桌子下面?”
随即传来坐在堂上的赵立宽气急败坏大骂:“他娘的叫你进来敲门!下次再敢老子打断你狗腿!”
赵三连站直道:“我错了将军,刚才出事了,一下给忘了。”
“出去外面等我!”
赵三领命,到天井里等候。
过了一会儿,一身官袍的赵立宽一脸不爽带着钟剑屏走出来问:“什么事?”
“将军,火头军有个士兵,把城里一菜农的女儿给玷污了,人家纠集亲戚到官署外面闹。”赵三满头大汗说。
赵立宽听了立即明白,也没慌乱,这不是第一次出这种事。
天气燥热,火力旺盛,而且不少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七八千历经生死的小伙,一旦闲下来迟早出事。
这些天已经把他弄得焦头烂额。
赵立宽立即命士兵披甲列队在堂前左右。
把被害人及其家属带进来,行凶作恶的士兵也被绑了进来。
双方各自供述,基本事实没什么争议。
就是这菜农一家靠卖菜为生,火头军的小伙每天跟人家买菜,时日长后看上人家,小姑娘说话也暧昧些,结果那火头军士兵有天终于忍不住。
不顾小姑娘反对强行玷污了人家。
若按《大周刑统》,这能直接判绞刑。
但他们是军队,按军法处置,判笞二百,赔钱五千,士兵如果拿不出钱,则由军队出,之后再从其军饷中扣除。
双方都对这判罚没有异议,因为此前早有八起先例。
一开始他也义愤填膺,要求严肃军纪。
后来慢慢发现,这并非单纯的士兵问题,也有当地百姓用妻女下套来讹钱的情况。
禁军一个月的军饷八百文,五千是半年多的收入,对普通百姓来说更是一大笔钱,许多贫苦百姓愿意为此冒险。
说来说去还是生活所迫。
或者说这都不是生活了,而是生存。
听到判决女孩的父母不立即不嚎了,只磕头高呼青天大老爷。
赔的钱当堂点清,送到女孩手中。
只有女孩还在流泪,时不时看向旁边年轻火头军。
年轻士兵直接怕得嚎啕大哭。
两百鞭真可能死人,何况大热天,能不能挺过去全看运气。
现在有了酒精,可以让存活率上升一些。
赵立宽呵斥道:“连自己的裤裆都管不住算什么男人,引以为戒。”
身边的钟剑屏一言不发,目光如电。
赵立宽脸皮厚,不为所动起身,继续去处理别的事。
部队补员整编,布防,伤员安置。
........
越是在生死边缘游走,自己也变得越发冷漠和平静。
没那么义愤填膺,没那么道德束缚。
在战场上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无论多位高权重,多富有的人也不会比别人多条命出来。
杀一个人太容易,死亡来得太简单。
既然如此,人总有一死,何必唯唯诺诺,何必在条条框框里战战兢兢不敢施展手脚。
安逸的生活固然可贵,但在这短短的几十年人生中,总要亮出自己的锋芒,一往无前。
下午,处理完许多军务,他已经昏昏欲睡,放下手中笔。
“回后院,我们继续。”赵立宽用命令的口吻对钟剑屏道。
“遵令。”钟剑屏脸色微红跟上来。
其实不只士兵,他自己也管不住。
大腿上的箭伤本来都好,经过三家村几天的艰苦鏖战,伤口再次发炎崩裂。
他也怕死,入驻梅州城终于放松下来后每天让钟剑屏帮他用酒精擦洗。
怪南方天气太热,怪空气太湿润,热得人大汗淋漓。
他是个十七八的棒小伙,哪经得起这样的考验,一不小心就擦枪走火了。
钟剑屏是他的亲兵,只会乖乖听令。
.......
当晚,赵立宽把自愿留下的伤兵名单整理好,并让锻炼一番的钟剑屏去府库提钱然后带人发放。
有部分受伤较重,年纪稍大的老兵已不可能再走三千里回到北方去。
只能给予每人钱财补偿,就地由官府安置,后半辈子留在南方生活。
在这个交通通信都十分不便的年代是常见的事。
有二百三十多人自愿留下。
梅州朝廷还没派遣知州,他暂代着,把之前被关牢房里的朝廷命官放出来,暂代理各衙门事务。
.......
另外他也亲自问过被软禁在他家宅院里的曾雄,叛军造反的原由。
与还关押在鸡鸣关的黄中景口供几乎全对得上。
前任南安府知府花恒田所做之恶罄竹难书,而因为山高皇帝远,大青山阻隔,部族林立的特殊情况,当地百姓告求无门,终于酿成如今局面。
而花恒田本人据说在战争爆发后形势不妙逃往北方避难。
赵立宽把笔录一一记录下来,又询问了不少当地官员补充细节。
很快,赵立宽注意到一件事。
那就是花恒田的财务情况很奇怪。
按理南岸府及其周边有百万百姓,他敲骨吸髓这么几年,平均下来每人头上得一两都有百万之巨。
百万两白银什么概念,这购买力足以在江南、中原等物价中等的地区购买十亿多斤粮食!
可在这些梅州官员讲述中,他们中有几个见过花恒田,甚至去他府上做过客。
说这几年他既没大兴土木,也不好古玩珍宝,连小妾也只有两个。
东面那边早被叛军占了。
还是绕路走梅州、三江口、鸡鸣关、长宁县的小道逃去泸州渡江。
梅州官员记得,当时他家路过这时全部三十余人,只有六辆马车。
他钱都去哪了?
六辆车,运家私锅仗都凑合,绝不可能运走百万两银。
甚至可能不全是白银,还有大量铜钱。
赵立宽非常不解这个问题,难道全被叛军缴获?或者被他就地藏在南安府某个角落了。
要不要立即上疏揭发花恒田也是问题。
主要不知道这南安知府背后有没有人,他人在前线鲁莽的往朝中上奏,万一人家背后有人,暗中使坏,或直接说他诬告,他隔着两两千里连个说话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思来想去他决定稳一手,等班师回朝再说。
当天下午,他去仓库又检查了一遍他那几百斤宝贝火药。
这些火药多数已和铁片混合着装进陶罐里,半斤一个,装上火线,用黏土密封。
还有一些让工匠尝试铸造忒管代替突火枪的竹管发射铁弹丸。
早在石门桥大营校场就试过几次,二十步内效果非常显著,能直接打穿铁甲,但是操作繁琐,速度很慢,精度不高。
三家村大战没用上,主要在于西南这夏天的天气实在太捉摸不定。
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大雨滂沱;上一秒暴雨倾盆,下一秒可能就云销雨霁万里无云。
打仗的路上还遇到好几次。
那种天气下还不如不用,省得临阵手忙脚乱。
下午,赵立宽和史超、段司全、周开山、周开福四位军指挥使,已经监军司马芳开了短会。
嘱咐他们约束军纪,另外这几天要严格点卯,训练也跟上,部队休整得差不多了。
“我有预感,军令就在路上,很快我们会被调动东线去支援。”赵立宽跟他们说。
几个指挥使倒是信心满满,段思全先发话:“去哪都成,跟着赵将军总能打胜仗!”
“可不,就怕去东面又把咱们调别处去了。”周开山有些担忧的说。
“那就看孔大帅的意思了。”赵立宽其实也有些担忧,到东线他就不再是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组织战争的一把手。
“到时我也要听令行事。”
“要说打战,我觉得没人比得过赵将军。”段思全毫不犹豫的说。
“段指挥使,这话可不能乱说,大伙心里有数就成。”周开福连提醒:“到了东线会给赵将军招惹是非。”
段思全点头,哈哈笑道:“我知道,就在这发发牢骚而已,半个字不漏出去。”
“唉,说不定到了东面,你我都要各奔东西。”周开福摇头叹气。
史超见气氛有些沉闷,开玩笑说:“姑爷做了大帅,领着咱们打仗,那才叫痛快!”
赵立宽拍拍他肩膀:“老史啊,我升官发财就靠你了,白天多睡觉。”
“为啥?”
“多做点白日梦。”
史超:“.......”
众人都笑起来。
夜里,钟剑屏来见他,跟他说了一件怪事。
他们交战最激烈的五月到六月这一个月间,泸州来的补给比前后两个月少了三分之一。
当时前方战况激烈,加之三江口有大量缴获的叛军存粮就没注意。
结果这些天休整,往前查账册时才发现不对。
赵立宽也不解,后方粮草不够?
也没人给他解释过啊。
如果是故意的,那事情就不简单了。
前世的工作经验让他有个习惯,遇事先取证,之后再慢慢想如何处理也不迟。
于是立即让钟剑屏把有问题的账册单独保存下来,之后再慢慢查问到底怎么回事。
......
第二天早上,赵立宽刚起来洗漱吃完早饭,赵三就敲门进来,告诉他来圣旨了。
赵立宽立即换了官服出门迎接。
并赶紧让钟剑屏领几个亲军在官署外的院子里摆好桌椅香案焚香,并把所有指挥使以上军官三十多人全叫到院子里来。
并让人给来传旨的官员们备桌椅,奉茶招待。
令他惊讶的是这次来传旨的人很多,足足十余人,而且也不是之前那样由监军使送来。
而是此前有一面之缘的梅翰林。
等人到齐后,梅翰林点了香,走到香案前掏出圣旨。
众人将纷纷在赵立宽带头下跪在面前。
“有诏曰:
左卫大将军赵立宽,宣德明恩,守节乘谊,栉风沐雨,身先士卒,所攻必克,功高劳苦,特进左卫上将军,赐宅邸于京师,赏钱百万,绢十匹。增赐其夫人高氏三品淑人。
令赵立宽为西南招讨使,授虎符;
总领神龙禁军、神卫卫禁军、归化军,隆、荣、永、武、泸、江六州厢军。
剪灭叛军,荡平西南,辅安社稷。”
梅翰林念完后将圣旨递给最前面的赵立宽,随后又将虎符从身旁官员托举的垫红绸木盘里取了,递到他面前。
“先奉旨到安州收取虎符,所以晚来两天。”梅翰林笑道。
赵立宽此时终于完全消化圣旨内容,身后诸将无不惊讶激动,他接过虎符的手都有些抖,这小玩意在手里似乎有千钧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