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新婿拜年(二)
二舅家的土坯房藏在山坳里,
青瓦上的冰棱足有尺把长。
王健按张铁山说的。
把红旗车停在三里外的晒谷场。
自行车后座绑着两篓子蜂窝煤——
还是张雪眼尖。
看见二舅家灶台边堆着的碎煤块。
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里,
是张雪连夜熬的红枣粥,
棉套裹着还冒着热气。
“哟,步行来的?”
二舅母掀开棉门帘,
看见自行车后座的煤篓子,
眼角的笑纹深了几分,
“你二舅昨儿还说。”
“运输队的解放牌,跑一趟县城才赚两块八。”
“不如村里牛车拉粪来得实在。”
堂屋炕上。
二舅正对着一台老掉牙的收音机打盹,
蓝布衫上补着的补丁,
正巧是王健厂子里去年的工装布料。
听见响动。
他扯下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
烟袋锅在炕沿敲出急促的点:
“听说你在镇上弄了个服装厂?”
“是来料加工的活计。”
王健把带来的关东烟叶搁在炕桌上,
看见墙角立着的算盘,
珠子上落着薄灰,
“周科长说,
省外贸要收一批绣花台布,
正缺可靠的运输——”
话没说完。
里屋门“吱呀”开了。
二舅的儿子国强,
正攥着扳手从里屋出来,
袖口还沾着机油。
他比王健小两岁,当年在县运输队学车时,总把王健的旧课本翻得卷边。
......
此刻看见王健,喉头动了动。
却盯着自行车后架的煤篓子:
“那车……真不是镇上公家的?”
“行驶证在这儿。”
王健摸出红本本,
塑料封皮上的烫金字,在煤油灯下泛着光。
“下月厂子里要往上海发一百箱服装。”
“国强兄弟要是有空......”
“可别!”
国强突然转身,
从床底拖出个铁盒,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驾驶证、准驾证,
还有三张泛黄的“安全驾驶标兵”奖状,
“我上周去镇上装卸队问过。”
“说个体户用车都兴签运输合同……”
张雪悄悄拽了拽王健袖口,
递过盛着红枣粥的粗瓷碗。
二舅母接碗时,
手指擦过她冻红的手背,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从柜子里翻出个铁皮盒:
“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花生糖,
国强跑长途时总念叨,
说供销社的柜台早该摆你厂子的绣品。”
炕桌上的收音机突然响了,播的是新闻:
“今日发布《关于农村个体工商业的若干规定》,鼓励……”
二舅的烟袋锅悬在半空,
国强的目光落在王健中山装口袋露出的钢笔帽上。
那是周华送的英雄牌钢笔,
笔帽上的红星掉了色,
却磨得发亮。
“合同我来拟。”
王健从帆布包里掏出周华给的《经济法手册》,
扉页上“胆大心细”四个字映着跳动的灯影,
“每趟运费按市场价算,路上损耗算我的。”
“国强兄弟跑运输,总比窝在队里喝散酒强。”
国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奖状边缘。
忽然抬头问道:
“镇上服装厂的废料,能不能给我媳妇?”
“她在村口摆缝纫机,说碎布头能拼门帘。”
“明天我让厂里的车工挑些整料。”
王健看见炕墙上贴着的旧报纸,
“对了,县外贸的刘股长,是周科长的学生,他说......”
“咳,吃菜!”
二舅突然把一盘炒山药推过来。
山药片切得厚薄不均,显然是二舅母的手艺。
......
窗外传来牛车的铃铛声。
雪地上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王健透过结着冰花的窗玻璃,看见国强正蹲在自行车旁。
他正用棉纱仔细擦拭后架的煤篓子。
车头挂着的那串三叔公给的干辣椒,在暮色里红得发亮。
......
晚饭时。
二舅母端出半罐腌梅子,说是张雪小时候藏在缸底的。
王健咬了一口,酸得眯眼,
......
离开二舅家时,
月光把雪地照得发青。
国强突然追出来,
往王健手里塞了个铁环,是从旧车轮上砸下来的,磨得溜光:
“小时候你教我做滚铁环,说‘轮子稳了,路就长了’。”
自行车碾过,结着薄冰的田埂,
王健忽然想起父亲的话:
“别让车成了摆设,要让轮子底下的土,都长出新路子。”
后座的张雪把,围巾往他脖子上紧了紧、
枣花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远处二舅家的灯还亮着,像颗嵌在山坳里的红星。
......
“我也该走了。”
王健回头看向张雪解释道:
“上海那边已经基本稳定了。”
“不过我还得回广州那边看一看。”
“是不是嫌弃村子了。”
张雪也感受到了。
比起大城市的繁华,这小村子仿佛还在几十年前一般。
“不会。”
王健也解释道:
“只是,休息好了。”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
拜访了张雪的一家亲戚。
但他也从这次的拜访中,感受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这是老一辈人的执着。
但自己注定不能呆在这个旧时代。
“现在出口的市场还没有打开。”
王健解释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香江那边。”
“广州是距离香江最近的地方了。”
“好。”
张雪的语气也柔和了起来。
她知道,温柔乡是不可能留住王健的。
与其把他限制在这里,让他成为以前的王健。
不如让他好好闯一闯。
“我就在省会照顾你的父母。”
张雪嘱咐道:
“其他的日子你可以在外面。”
“不过中秋和过年必须回来。”
“行。”
......
在张雪家又休息了一夜。
王健没有再去省会与父母告别。
他独自一人又踏上了去往广州的火车。
不过。
他并不是一个人。
在张文渊带出了一部分技术人员后。
他也把张文渊从上海带回了广州。
“感觉怎么样?”
王健看着有些疲惫的张文渊问道:
“上海这边的生意主要是服装方面的,你应该不怎么在行吧。”
“是的。”
张文渊也回答道:
“不过,你是知道我情况的。”
“我擅长的从来不是哪一行,而是机械。”
“这段时间,我在上海也帮助老许改善了一些服装流水线的机械流程。”
“主要是青石镇那边的机械太过老化了。”
张文渊看向王健询问道:
“既然广州那边的小作坊都用上了德国的流水线。”
“为什么,你在家乡的厂,却用着老旧的设备。”
“因为用工人数。”
王健把他和雷书记的讨论也说给了张文渊,他解释道:
“青石镇服装厂用工两百人,但却比不上广州两条流水线五十人的产量。”
“虽然,机器的进步会让用工成本和效率大大提高,但这是我的家乡。”
“我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收益的问题。”
“还有人情事故。”
“是为了青石镇的乡亲?”
张文渊也紧接着问道。
“没错。”
王健也回答道。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讨论完这些张文渊就靠着火车座位上,沉沉睡去。
......
回到广州。
王健正准备联系老林,咨询香江外贸的事情。
却见老林已经等在了他的办公室。
手上还拿着一份资料。
......
1984年4月。
深圳特区成立刚满四年。
蛇口工业区的“时间就是金钱”标语,还新鲜得能滴出血来。
老林的皮鞋在水泥地上碾出细碎声响,
他递过来的资料封面,正印着“深圳”二字,
王健打开资料,才发现老林的目标正是这片深圳特区。
......
“和村里签合同建厂?”
王健忽然笑了,
指尖敲了敲自己太阳穴,说道:
“老林你记着。”
“1982年深圳就出台过《深圳经济特区土地管理暂行规定》。”
“明确工业区土地最长租期30年,可现在转让使用权……”
他没把后半句说透。
目光扫过老林磨得发亮的袖口。
这位老兄,向来嗅觉灵敏。
只是对政策条文,总比别人慢半拍。
老林也不再站着,他往沙发上一靠,
裤脚扬起些许灰尘:
“知道你读过书,懂政策。”
“但那老板在宝安县上步公社,有个来料加工厂。”
“去年他给香港人做塑料花赔了本,急着套现。”
“地是和大队签的十年合约,还有八年租期,转让费只要十八万。”
“这么便宜?”
“是啊。”
老林笑着说道:
“你当那是上海南京路?”
“现在的上步啊,除了蚝田就是荔枝林,连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
王健心里猛地一跳。
“上步”这个地名在后世如雷贯耳。
华强北的电子元件能堆成山。
企鹅大厦的灯光,能照亮半个珠江口。
他记得1990年福田区正式设立。
而现在这片土地,还趴在深圳地图的西北角,像块未拆封的巧克力。
十八万在1984年不是小数目。
相当于广州一套三房一厅的首付。
但放在未来。
连写字楼的厕所都买不到。
“具体哪个村?”
王健往前探身,声调不自觉放轻。
老林摸出皱巴巴的烟盒,
用火柴点燃:
“好像是上步村还是下步庙村?”
“管他呢,公社文书都盖了章的。”
“那老板说了,只要你愿意接,他负责牵线和村支书谈。”
“不过有个条件,得保留原来的厂房,至少再开三年加工厂。”
厂房?
王健脑海中,浮现出后世,华强北密密麻麻的电子市场,
突然有了主意。
他目前在广州经营的服装,和家电生意还算顺当,
但深圳特区的爆发力,让他隐隐不安。
1983年那位慈祥的老人视察深圳时题词:
“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这意味着特区政策只会更开放。
如果能在上步提前布局。
哪怕不做地产,
光是土地增值就足够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