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观音禅院，完全笼罩在香火燃烧的烟云青雾中，几乎遮蔽了黑风山的山脚。

　　这里除去人潮人海的香众，到处都是往外修建扩充的工地。

　　几百号仆役杂工，推倒涂朱漆的一圈外墙，索性重修建在了几十亩开外，大雄殿，天王殿，浮屠塔，钟鼓楼……只要有壁泥脱落的，都重新涂上一层灰粉，每个殿内的柱梁更是搭满了脚手架，绘图彩画，给佛像重喷金漆。

　　一个长相敦实，穿着长衫横襕的工头混在其中，却不老老实实做工，在团团青烟中来回穿梭。

　　他眼睛咕噜噜瞎转了会儿功夫，趁着别个不注意，径直往后院内摸去。

　　等他路过两个穿着海青大褂，各搬一座功德箱的小沙弥，又再多走两步，样貌就流水般变幻，顿时化成了其中一个，大踏步往他们的来处走去。

　　这人不是别个，自然是来此观音禅院打探情形的李二魁。

　　他惦念正事儿，也顾不得往黑风山的老家看望一眼，此时正在暗自感叹，从汪长老处学来的千变万化诀当真好用，用来打探消息真是无往不利，颇有些记忆中猴子的风范。

　　感叹之余，李二魁又不禁为周围来往迎送的香客之多咋舌，这些老老少少，百十为群，在各个殿前围起功德箱挤得水泄不通。

　　新立起的功德箱，转眼就被银钱首饰塞满，只能听得一声声自报姓名，在值守和尚耳边催促他往功德簿记下。

　　“那无量寺的首席慧空，倒是挺会蛊惑人心，这般情形，不知比先前兴盛了多少倍？”

　　及至过了天王殿，李二魁往后院的方向走去，这里禁止外来的香客入内，才算是略略得了些清净。

　　他耳边忽然一喝，被一个提着食盒的老长老叫住：

　　“广智，你不是和广谋一同往内外搬运功德箱么，又来这后院作甚！”

　　李二魁搭眼一瞧，却发现此人还是个熟人，于是心中微动，装模做样的施了一礼，恭敬道：

　　“监院长老，小的是来寻院主长老的。”

　　这位老和尚原来是正是观音禅院的监院长老觉明，他闻听这广智言语，顿时冷哼一声，没甚好脸色：

　　“金池那厮正在前殿里迎来送往，你自去前殿寻它罢！”

　　咦？怎么金池和尚那家伙都给混成了院主？原来的老院主呢？

　　李二魁心中动念，连忙恭声道：“正是金池长老着我来寻老院主的，说是有要事相商。”

　　谁知这监院长老闻听，登时就厉声斥责道：

　　“哼！这种唯利是图之辈，有甚事好商量？滚吧！”

　　“你回去就把我原话话告诉他，说他金池既已经当上了院主长老，老院主也无力插手这禅院事务，叫他不要过来招惹！”

　　“是……小的这就原话奉告回去。”李二魁自不辩驳，顺着他话头施了礼，就作势掉头离去。

　　监院长老这才又冷哼一声，拎着食盒往后走去。

　　李二魁往外没走两步，回头瞧见这监院长老提着食盒离去，便偷偷转身，身上渐生出一股似有若无的白烟，悄无声息的尾随而去。

　　虽说金池和尚带挈他过几次，可那和尚毕竟心术不正，他亦不想多打交道，老院主坚持守旧，不失本心，这等人才值得相商。

　　走了好一会儿功夫，两个人一前一后，监院觉明尚且是个凡俗之辈，自然不晓得身后跟了别人，一路疾走，总算来到一处被扒了半边儿的屋舍。

　　李二魁稍稍打量，依稀记得这儿先前是仆役弟子们的居住所在，又听得监院长老原地踌躇，忽而摇头叹息几声，才走入其中。

　　他琢磨不透，便依样紧跟而去，依旧若一道缥缈虚幻的白烟，悄悄贴附在窗棂外，细细听着其中的声音。

　　老院主大颠虚弱的躺在残破床榻上，半昏半迷，脸上更是神色衰败，皱纹横生，似乎比先前老了数十岁。

　　虽然那无量寺的慧空手下留情，可这位首席真传的一掌之威，又岂是好承受的？

　　“觉明……你来了啊……”

　　他听闻脚步声近，勉力睁开眼睛，努力往来者看去。

　　“院主，你醒了？快，我特意从后厨带了些米粥稀饭，快来吃些。”

　　老院主一直昏迷至今，如今得醒，顿时叫觉明长老开怀不已，赶忙拎过食盒，准备伺候他进食。

　　老院主半撑着身躯，靠起身来，他此时神色枯衰，一对眼珠却亮的吓人，精神也好的出奇，挥手止了觉明的动作，微微笑道：

　　“不必麻烦了，觉明啊，我就要死了。”

　　“您老人家糊涂了，这正是身子骨见好，怎么就妄言要死了呢？”

　　觉明口中赶忙安慰，可他眼角眼角却不觉得淌起泪来，知道老院主这幅情形，正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阴能死夕阳能生，阴阳生死岂容情？有生便有死，有死亦有生，觉明，你亦不要悲伤。”

　　临死之前，老院主那双眼睛，似乎越加深邃，他轻抚着觉明的脑袋，慢慢观瞧这间破蔽屋舍，声音竟然生出喜悦：

　　“我这一生爱恨难消，贪心不尽，堪不破色相烟云，声气风空，临终此时才算觉悟了些生死虚空，清净佛性。”

　　老院主大颠老眼昏花的双目，此刻如同刚出生的雏童那般黑白分明，他无意往门口看了一眼，微微一愣，却似有所悟：

　　“造化，缘法……这是因缘注定，衰极而盛，天不亡我佛法吗？”

　　“觉明，你且退下，把门外那人唤进来，我有要事吩咐于他。”

　　觉明虽然心中纳闷，却不敢忤逆，正待离开这间屋舍，却早见到一股白烟涌进，化为李二魁的形貌，快步而来。

　　李二魁听得屋内的声响，这才知道老院主大限将到，他等不及那觉明来唤，便直闯进去。

　　“你是谁！”见那白烟忽然化作壮汉，觉明登时大惊，下意识护在老院主身前。

　　老院主此时似乎连气力也恢复许多，身形自然在床上盘坐，拍拍觉明，让他放心：

　　“觉明，你先去外守着，此人是我的旧相识，我有事交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