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文渊阁。
杨廷和的额头被一条白色的绷带紧紧缠绕着，这让他原本威严的面容更显几分憔悴与疲倦。
可即便是这样，这位四朝元老重臣仍坚守岗位，丝毫没有告假休息的意思，真可谓宝刀未老……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期间，陛下对于册封太后之事竟然只字未提，难道他知难而退了……”
杨廷和怔怔地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书，目光略显凝滞，思绪早就飘回到前几天的交锋之景了。
那天要不是他急中生智，当机立断假装晕厥过去，恐怕还真难以应付皇帝提出来的“退位让贤”这等近乎无赖的要求。
“不过此事躲得过初一，却难逃十五。待老夫裁员一事完成后，再联合内外群臣上奏……”
一想到皇帝迟迟不认明孝宗为皇考，杨廷和便顿感“如鲠在喉”。
“阁老，你现在的状态实在令人忧心，何不暂且放下手中事务，早些回去歇息？”毛澄察觉到了杨廷和心不在焉，旋即开口问道。
“宪清，你不必忧心，老夫尚还好。”杨廷和缓缓摇头，强打精神答道。
“此次裁减锦衣卫及边军人员共计十万余众……所幸各项相关事宜进展还算顺利。”
“近日，户部呈上的报告说是国库银两因此又节省了不少。”
说到这里，杨廷和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毛澄轻轻敲了敲案桌上的文书，旋即熟悉地翻阅了一下。
片刻后，他便将这份文书合上。
转而看向杨廷和，脸上浮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缓缓说道：
“嘿嘿，可不是嘛。这下终于摆脱那个尾大不掉的烂摊子了。朝廷的日子也总算能稍微宽松一些了。”
言罢，他刚刚端起茶杯，正想要仰头一饮而尽。
蓦然，一道尖锐的呼喊声骤然传来。
“阁老，下官有要事禀报！”
户部尚书李瓒拿着奏本冲进来，气喘吁吁说道：“竟然有人提议给官员增俸！”
“而且此事如今已在满朝文武中传得沸沸扬扬！”
“？？！”
话音刚落。
毛澄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李瓒见到毛澄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高声说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毛澄立刻放下刚刚举至唇边的茶杯，满脸不悦地说道：“到底是哪个不知深浅的竖子竟敢提出这般无礼要求！”
言罢，他霍然起身，快速走到李瓒面前，然后一把夺过后者手里的奏本。
乍一看，便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字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看着看着，他表情愈发凝重，心中更是仿若掀起惊涛骇浪。
“陛下圣明，微臣拜言……”
“如今朝廷大力推行裁员之策，致使出现了事务繁多而人手稀缺的窘迫局面。”
“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竭尽所能为我朝的繁荣昌盛、长治久安贡献自身全部……微臣始终深感无上荣幸！”
“但倘若微臣连自家生计都难以维持，那必然会在极大程度上影响办事效率……进而辜负了天下苍生。”
……
“竖子不足与谋！”
毛澄看完后脸色微变，甚至就连胡须都是有些倒竖起来了。
他当场高声喝道：“如今这朝堂上下诸般弊病屡见不鲜。好不容易通过裁汰冗员才稍缓百姓之困……”
“这本来是众望所归的喜事，此人竟然不知深浅，在此关键时刻提及增俸一事，我看他是脑子有病！”
片刻后，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
只见毛澄用力一拍旁边的案桌，震得桌上的笔墨纸砚都微微地颤动了几下。
他随即转头，目光冷冽如刀，直直地看向李瓒，厉声问道：
“李大人，你可知这奏本是何人所写！”
李瓒摇摇头：“来之前，我已询问过当值的人了，可是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
“朝廷要他们有何用！”
听到这话，毛澄再度破口大骂道：“竟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我看不如让他们一起落水而亡！”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廷和突然起身。
他快步走到毛澄身侧，伸手拿起那份奏本。
看完以后。
他抬起头来，看向毛澄等人，开口说道：
“依老夫之见，这份奏本倒是写得字字珠玑……”
“能够写出这般言辞犀利的人，想必不会是泛泛之辈。依我推测，此人极有可能乃是朝中某位位高权重的大员。而且，其此番上书之举，恐怕也是别有一番用心！”
说到这里，他又不说了。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开口说道：
“命人快些将这份奏本拿去与各位大臣的笔迹逐一进行比对核实，一定要查出是何人的手笔。”
“若是查出来了……便让此人落水而亡！”
……
乾清宫。
朱厚熜悠然坐在用金丝楠木制成的太师椅上，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容。
旋即拿起御案上的茶杯，优雅抿了一小口，口中喃喃道：
“好茶，真是难得的佳品。”
站在一旁的黄锦同样面带微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见到皇帝对这茶赞赏有加，心中暗自高兴。
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调整好自己的语调，缓声说道：“皇爷此计甚妙！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
“方才，奴婢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一下，现在朝中百官对此事各执一词，正吵得不可开交……而内阁更是为此事大发雷霆呢。”
“哈哈哈......”朱厚熜闻言朗声大笑。
笑罢，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淡淡说道：
“如此甚好，就让他们尽情地争论去吧。朕倒要看看，最后谁能占得上风。”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沉思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
“哦对了，大伴，你替朕暗中培养几个医术精湛的御医来。”
“记住，一定要从民间挑出真正有本事的人。”
“皇爷，您这是……”
黄锦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朱厚熜突然打断。
“你也知道皇兄离奇死亡，至今死因不明。所以，对于宫里的这些御医，朕实在是不太放心使用。”
黄锦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急忙应道：
“……是，皇爷，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
主仆二人默默品味着香茗，偶尔交谈几句。
这时，黄锦忽然眉头微皱，似乎心中掠过一个重要的念头。
思索片刻后，默然看向皇帝，轻声说道：
“皇爷，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厚熜见状，转头看了一下这个仆人。
“大伴啊，你我相识多年情同手足，早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何事但说无妨，不必有所顾忌。”
听到皇帝这番话，黄锦郑重说道：“皇爷，您此计甚妙……”
“但我担忧朝中那些大臣会借此滋事，内阁或许真会迫于压力为他们增加俸禄。”
“若真是如此……那么为了填补这笔新增的开支，朝廷恐怕不得不再次加重赋税。”
“这不仅与我们最初的本意南辕北辙，而且还会进一步加重百姓的负担。”
“嗯……你说的不无道理。”朱厚熜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
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个事情。
若是事态果真如黄锦所忧那般发展，后果不堪设想。
历朝历代以来，每逢朝廷财困的时候，统治者一般都会殚精竭虑从百姓身上搜刮钱财。
下面各级官吏便会借机层层盘剥，变本加厉增赋，致使百姓生活负担日重。
继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堪重负的民众唯有揭竿而起，爆发一轮又一轮的起义。
一念及此，朱厚熜不禁眉头紧蹙，心中暗自忖道：
“这把火是烧得有些猛了，看来得伺机找一个合适的人出来做背锅侠了。”
说到这里，朱厚熜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正德朝那些备受宠幸的诸臣身形……
譬如：刘瑾、钱宁、江彬、谷大用等人。
而在诸人之中，要说最受正德皇帝宠信的人就是太监刘瑾。
可是，刘瑾后因诸般罪行遭正德皇帝处以凌迟极刑。
至于谷大用嘛，如今倒是成了自己的半个耳目。
目前此人还有些用处，还不能对他动手。
那便只剩下钱宁和江彬二人了。
想到此处，朱厚熜不禁眉头微皱，看向黄锦，沉声问道：
“这钱宁和江彬如今身在何处？”
黄锦听到皇帝问话，立刻回答道：“回禀皇爷，这钱宁在前天就已被内阁精心谋划给擒拿住了。”
“可是就在昨夜，他却突然落水身亡了。”
“什么，他落水而亡了？”
朱厚熜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立即追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当时是小德子亲眼所见的。”黄锦连忙应道。
“接着说。”朱厚熜又问道。
见状，黄锦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至于这江彬嘛，此刻他正被关押在刑部的大牢里呢。”
“哦？这厮竟然还没死？！”朱厚熜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道，“内阁眼里怎么会容得下这等逆臣……”
要知道，这江彬身为边将，手中可是掌控着一定数量的兵力，而且他还是明武宗的宠臣，犯下如此重罪，内阁居然不取他性命？
这不符合常理……
“难道他们想要留着这个逆臣来当作自己的走狗？”
坏了！
原来是用来对付我的！
一念及此，他看向黄锦追问道：“大伴，你之前所写的那份奏本不会有人认出来吧？”
“皇爷您尽可安心！”
闻言，黄锦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满脸皆是自信神色：
“那奏本并非是我亲书，是托他人代笔模仿礼部尚书毛澄的笔迹所写的。”
“可惜凑巧的是，那代笔之人也像钱宁一样在昨夜失足落水，不幸溺亡了。”
朱厚熜：“……”
不是？！
你既然都让人模仿毛澄的笔迹了，那我刚才的担心岂不是多余了。
这下好了，背锅侠都不用再找了，直接用现成的。
“好好好。”朱厚熜微微一笑，道：“这件事你办的漂亮。”
说完，他大踏步走进寝殿。
黄锦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而后一道凌厉的声音蓦然传来：
“对了，这江彬……你尽快找个时间悄悄让他落水而亡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