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子欲孝时亲不待
折可适和杨志头戴凤翅金盔,鬓插粉绢花,身穿明光铠甲,外罩绛罗袍,佩紫绶鱼袋,跨下披红着绿高头大马。前后是一队官家司仪,朱旛皂盖,青旌白旄,二十八宿彩旗飞舞,前后又有乐手敲锣打鼓,沿街过巷,热热闹闹。两边的百姓翘首张望,争睹三甲风采,赞叹不已。
杨志踌躇满志,喜气洋洋,不由吟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东京花”。
折可适也满心欢喜道:“今日无限风光,足以光宗耀祖”。
杨志听了,正触到伤心处,不由暗自遗憾,若是自己的父母能看到今日儿子出息了,那该多好!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喜讯去告诉杨老爷子,可惜远在天边…想到此,眼角止不住湿了。
折可适见状,笑道:“金榜题名乃人生快事,你如何哭了,不怕东京人笑话”。
杨志忙擦擦眼角掩饰尴尬道:“没有,只是有小虫子迷了眼”。
远远看见大相国寺门前姜半仙的招牌,老头儿冲着他俩直眨眼睛。
杨志便为折可适鸣不平道:“是不是这姜半仙咒得,让大哥受些尴尬,咱砸了他的卦摊”。
“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人家说了你必中魁首,而我有些坎坎,这不都应验了吗?咱别自找没趣”,折可适真够义气,因为不想为了虚名而和杨志争长短,便假装闹肚子,谁都没想到他会出这一手。
武不善作,真要动起手来,谁能保证不失手呢。
退一步海阔天空,因此上出此下策,倘被皇帝知道,那便是欺君之罪呀。
杨志真以为姜半仙卦准,折可适真的撞上那路神煞,有些坎坎,天意如此,便不做声。
回到韩府,韩琦当然又是设筵为两位武状元庆贺。
正在此时,韩忠彦下朝回来,面色有些难看。
韩琦看见有些蹊跷,便问出了什么事。
韩忠彦道:“刚才定州打来报丧,杨文广老爷子因病过世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在场的人都傻了。
杨文广是韩琦手下得力干将。韩琦经营西北,杨文广主持秦凤路;韩骑经营河北,杨文广主政定州,两个虽然有时政见不同,但是惺惺相惜,都是为了大宋江山。如今老部下过世了,韩琦如同失去了臂膀,止不住老泪纵横。
杨志就更不用说了,本来以为自己中了武举状元,能够风风光光地认祖归宗,未曾想老爷子却先走一步。
子欲孝而亲不待。
想起定州正衙石阶上杨文广孤独的身影,期待的目光,杨志心如刀绞,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绝别。
“朝庭下谕,追赠杨文广老爷为同州观察使,差我为特使,即刻启程,前往定州吊唁祭拜”,韩忠彦抹着眼泪道。
杨志一听,忙道:“我乃老爷子的干儿,也要去披麻戴孝,祭奠一番”。
“杨志所言不差,可上奏朝庭,你俩同往定州”,韩琦老爷子瞬间也老了半截。
于是韩忠彦便帮杨志写了奏折,上报朝庭。皇帝一看,杨志是杨文广义子,马上准奏。
于是朝庭特使韩忠彦便与杨志带了朝廷赏赐明器祭物赶往定州。
到了定州,来到杨府,但见府门口白旛搭顶,灵棚布饰,和尚老道念经忏宣,超度亡灵。往来人披麻带孝,一片悲哀。
听说朝庭特使到了,杨老夫人即领着杨氏子孙出府门把杨忠彦迎入府中。
韩忠彦宣读圣旨,杨氏长幼一起谢主龙恩。
杨老夫人便叫仆人敬茶,忽瞥见杨志便有些不自在了。
杨志见老夫人表情,心中已猜出八九分。
韩忠彦道:“杨志,快见过干娘”。
“干娘”,杨志哽咽了,跪倒在地,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免了吧”,杨老夫人擦了一下眼角,“老身可没福份,有你这么个干儿子。如今老爷子过世了,是非恩怨也让他过去吧”。
老夫人心里的结还没有解开。
韩忠彦不知其中细节,也不好多问,只是想到灵堂祭奠老爷子。
到了灵堂,韩忠彦拈香拜礼。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杨志心里委屈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他看见杨老爷灵柩周围,孤寡幼独晚辈都穿着缟素,都跪那儿守灵,却没有他的一个位置,他却如同外人,此刻他的心碎了。
他一声不吭,随着司仪的喊声,机械地叩首叩首再叩首,然后如同木俑般呆在那里,没有起来。
他后悔,没能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爹,让老爷子带着遗憾走了。
他难过,自己的命咋这样苦呢,从小没有父亲,没亨受一天父爱。等找到爹了,却又不能相认,只盼着有一天取得功名能堂堂正正地认祖归宗。当他终于拼努力,做了武状元,父亲却去世了。
杨家的大门始终对他紧闭着,认祖归宗始终是遥不可及的梦。命运又一次开了个大玩笑,而他能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
别人只以为他是杨怀玉的结拜兄弟,是杨文广老爷子的干儿子,见他泪眼婆娑,便劝他节哀保重,要扶他起来,可他如同磬石生根,纹丝不能。
杨老夫人远远的看着,始终一言不发。她的儿子杨怀玉、孙子杨士杰都遭不测逝去,如今老爷子也走了,而她也风烛残年,所有的恩怨是非不想提了。
而杨志心里苦呀,终究未能痛痛快快地叫声爹,而老爷子也未能痛痛快快地荅应一声,事到如今,又能怎样?一切都是命,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这下连守孝三年也免了。
当杨志擦干眼泪,跟上韩忠彦,准备回京,来向杨老夫人道别时,老夫人按捺不住,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就是那块刻着杨文广字号仲宇容的玉佩,对杨志道:“老爷子临终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让把这个交给你”,说罢便扭过头去,她不愿喊杨志的名字,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杨志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着,那上面承载着他太多的记忆。他默默得向杨老夫人也磕了三个响头,告辞而去。
到了汴京,杨志随韩忠彦上朝见驾交旨。刚过午门,迎面碰上一人,却是嵬名山。
“这不是嵬名山大人吗?”杨志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他。
蒐名山也很意外,“俺如今是左监门卫上将军,官家赐俺汉名叫做赵怀顺”
“恭喜赵将军,前程无量”,杨志拱拱手。
蒐名山道:“官家待俺恩重如山,自当以死相报。杨兄弟此番见驾又为何事?”
杨志一阵心酸,长叹道:“义父不幸离世,我陪同韩大人吊唁归来,故来见驾”。
“他义父便是杨文广老爷”,韩忠彦解释道。
“哦,难怪难怪”,蒐名山晃然大悟道:“日前延州吴通判上奏朝廷,弹劾延州团练使杨志擅自脱职,不知去向,请官家降罪。没想道官家说杨志是武科新贵,又有杨文广新丧热孝,不予追究,原来如此”。
杨志听得延州吴通判竟上报朝廷,说他脱职违命,不由骂道:“那吴通判纵容其子放贷设赌,祸害地方,尚不成与他理论,他倒恶人先告状”,
“即然官家不与追究,便莫与他计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韩忠彦劝道。
蒐名山道:“俺闻听杨兄弟中了武举,又有杨文广老爷的荫泽,赵官家必当重用,到时随便找个茬子便能要了吴通判的狗命,真个不在急于一时”。
杨志强压下怒火,和韩忠彦一同上了文德殿。
二人进殿,行君臣之礼。
神宗皇帝说声免礼,长叹道:“杨文广秉承先祖遗志,对朝廷赤胆忠心,无论防辽攻夏,朕多曾依仗。垂暮之年,献收取幽燕谋略,忠心可鉴。朕已命沈括调任河北西路察访使,按杨文广奏本整顿边务,提举义勇、保甲公事。可惜刚烈老臣,不幸辞世,令人扼腕叹息。朕如失臂膀,杨志你多有边功,又武举夺魁,正逢边祚不宁,卿当奋勇杀贼,方不负杨文广遗志”。
“陛下放心,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杨家百年忠义而发扬光大”,杨志信誓旦旦。
神宗皇帝喜道:“如今党项人攻城掠地,屡背盟信,契丹人又虎视眈眈,妄图趁火打劫。河北、河东、陕西,各路战报频传,朕忧心忡忡,不知卿欲在何处立功?”
“臣前时在种谔大帅帐前为团练使,如今仍愿为其部属,倘能先破银州、夏州之敌,则可震慑东西,使敌寇不敢轻动”,杨志言道。
“卿小小年纪,倒颇有胆识。如今种谔为岷州(今甘肃定西市岷县)知州,以防吐蕃人叛乱。朕便封你做个岷州防御使,协助种谔,倘有军功,再行封赏”,神宗皇帝道。
杨志忙叩旨谢恩,领了谕旨,随韩忠彦回到韩府与韩琦告别。
韩琦道:”折可适已补披带班殿侍,受朝廷委任为鄜延路经略司准备差使,已赴任去了。如今你也要远赴关西岷州,跟着种谔守卫边陲。老夫垂暮老矣,保疆护国重担,只能靠你们年轻人了”。
杨志道:“洒家谨记恩相教诲,自当忠君报国,不辱门庭”。
韩琦点点头,便叫杨志早点休息,明日早行。老爷子望着风中残烛,一下子也衰老了许多。